五月中旬,该是花城最美的时节,能看到英雄树上火红火红的木棉,大街上四处飘荡着木棉花絮,魂灵一样游走在你的身前身后,随手抓一把,确认里面还有一颗黑子,也许还孕育着绝望深处的希望,而那些久远的童年记忆,顷刻间沉渣泛起。
我一个人,拖着空空的大箱子,行走在大学校园湿滑的街道上,皮箱两个轮子在水泥路上摩擦出声响,空洞,单调。天已全黑,迎面而过的,也许有认识我父母并看着我长大的老教师,但是我完全分辨不清。前方,那幢老楼房的二楼,那扇十年如一的窗户,过去十六年来一直在召唤着我的那盏日光灯还亮着,只是一直等在那里的那个人,三天前刚刚离开了,她没有一声道别,对任何人都没有。
叫开门,迎接我的,是陪伴妈妈最后一程的亲人们。我洗了手,径直去妈妈遗像前鞠躬,就像我每次回来看她一样,打开箱子为她献上我从澳洲带回来香脆的牛油饼,我低声跟她说了几句话,转身一下子瘫坐在饭桌旁那张椅子上。我知道,妈妈最后就是从这张椅子上轰然倒下的,我甚至还能感觉到她几天前留在椅子上的余温。而就在五个月前,我还坐在这里陪着她拉家常,尽管多数是我说,她听,她的表情和反应早已不如先年的丰富,甚至还有点痴呆,她一个劲地催我离开,怕天黑路不好走。那时的她,早已不是我的保护伞,却依然稳如泰山。
妈妈出生在四十年代初的老广州城区,是个西关女,作为家中的长女,她从小就学会当家和照顾弟妹们。我的外婆是个特别勤快的人,妈妈后来把持家务能干利索井井有条,大约是深得外婆的真传。妈妈从普通小学考进了当时的执信女中,这几年的中学生涯一直是她后来引以为荣的一段岁月。据说她当时也爱好文学,作文写得不错,曾参加过文学社还是兴趣小组。不过后来迫于生计,她没有上大学,只是进了一所轻纺职业技术学院。参加工作后曾当过财务、会计等等。1967年与父亲结婚后,调回中大经济系资料室及后来的岭院图书馆,一直到退休。
我出生在春分前后,妈妈说当时生我很辛苦,因我的头太大怎么都出不来,幸好当时是中山二院妇产科主任值班,马上做引产手术,妈妈才平安生下我。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妈妈肚子里憋得太久,我一出生就是个黄脸娃,继而成了黄毛丫头,外表弱不禁风。我出生后到三岁半,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乡下奶奶家度过,我长大后一直跟奶奶很亲,似乎更胜于妈妈,也许是这个原因。我三岁半的时候,从乡下回到广州上幼儿园。据妈妈描述,当年一身土气的我戴着顶大草帽,绳子把脖子勒得紧紧的,大热暑天,涨红着脸来到妈妈工作的资料室,用顺德方言喊了一声:“妈妈欸”,便拿起妈妈的杯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了整杯水。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妈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发脾气,有时骂爸爸,有时骂当时跟我们一起住的爷爷奶奶,有时也骂我们,只要妈妈脸色一黑,家里气氛顿时很紧张,我和哥哥都怕她。不过妈妈不发脾气的时候,又总是乐观开怀,对我们关心备至的。我小学时体弱又贫血,妈妈在家里经济条件捉襟见肘的情况下,想方设法给我炖牛肉汁和猪肝汤喝补血。她又深信“以形补形”的民间传言,每次考试前都给我们兄妹煮一碗便宜又有营养的猪脑补脑,我到现在还想不通的是:用猪脑补脑,岂不是愈补愈笨?我当时穿的衣服和裤子什么的,很多都是她把哥哥穿过的改装给我穿,长裤改短裤,倒也合适。我中学六年寄宿,每周五晚回家,总有妈妈给我煲的老火汤候着,最夸张的是让我连喝五碗的西洋菜神汤,真的香,出国后再没喝过。每周日晚回校,她又给我准备大包小包的水果和奶粉饼干,那时候在宿舍里,我绝对是带东西回校最多的“贵族妞”。
妈妈的字写得很好,娟秀玲珑。她年轻时可是爸爸的好帮手,经常帮爸爸抄厚厚一叠又一叠的稿子,而且是一式两份,中间还夹着一张深紫色的复印纸。她常常给我看她尖尖的食指,因抄稿子而被笔压扁了,有着很深的印记。我小时候很多个夜晚,都是爸爸在灯下备课写讲稿,妈妈在灯下抄稿子度过的。家里条件简陋,没有暖气,冬日里的寒夜就特别难受。妈妈说她中学时有次去务农,跟同学一起挑泥,因为太劳累而吐血,因此她的支气管一直有后遗症,冬天太冷就容易支气管炎发作。不过妈妈的身体底子还不错,大冷天她只穿很少的衣服,常常用她热乎乎的胖手握住我的说:“你的手总是这么冷,一点都不像我。”
我慢慢长大才知道,妈妈在我出生后两年就得了心理疾病,需要长期服用很多份量的药来排解她的忧郁,而我估计隔段时间发脾气,也是她的一种排解方式。印象中,妈妈吃了药就会犯困,中午需要午睡很长时间,可是她仍然坚持上班,所以下午常见她提着几剂中药无精打采地踱进学院资料室的大门,不过她装订的报纸期刊却是大家有口皆碑无可替代的。即便知晓了她经常发脾气的原因,但我还是不愿意去原谅和体恤她,我在心里怪她破坏了我们家庭的和睦,让老人家跟着受气,让父亲当夹心饼备受压抑,让我们的童年蒙上阴霾。在心底里,我永远倾向父亲,我觉得自己和父亲之间才真正有默契,父亲才是真正了解我的人。而妈妈呢,她一点都不懂我,我也不屑与她谈心,她是我成长路上一道无法抹去的阴影。
后来我愈渐独立,妈妈也日渐苍老,对于我的学习和工作,她给不了什么建议,而我在几次关键的人生选择上也很少征询她的意见。很多年我都在极力回避着她,我们就一直保持着淡淡的心照不宣的母女关系。记得在我上高中时,妈妈似乎想修复关系,连续两次的单位旅游,一次去肇庆,一次去桂林,她都特意带上我一起去。当时我们并不富裕,她舍得花这个钱是下了决心的。那时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我,在难得两次的亲子游之中,一边衡量一边反叛着妈妈的爱。
上大学读了中文系,虽然是在家门口上学,但我经常住宿舍,不想见她也是主要原因之一。只记得很多个周末,她都会做好一大桌子的菜,每次总有油菜、白切鸡、鲜虾和老火汤,把我的大学同学或者父亲同学的女儿在校园里读书的,都请到家里来吃饭喝汤,我的大学室友至今记得她做的番茄牛肉特别好吃。那时的家,老人家都还在,围着个大圆桌子吃饭,济济一堂好生热闹,妈妈虽然很操劳,也时有怨言,不过她终究还是开心的,她骨子里喜欢这种闹腾。1996年我大学毕业,父母也相继退休,父亲被系里返聘,母亲则彻底退下来,她终于可以有足够的午睡时间,而不用提着几剂中药去上班了。
母亲刚退休的几年状态非常好,就像刚出囚笼的鸟儿,瞬间有了很多自由掌控的时间。她开始结交了很多拳友和舞伴,早上一起去广场打拳舞扇,大汗淋漓地回家吃早餐。然后去菜场买菜,回来收拾,看看报纸,做饭吃饭。午休后接着去学校的离退休中心跳舞或打麻将,回来晚饭后准点看港剧,一天过得非常充实。当时大学教师地位提高,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大为好转,爸妈还一起参加过几次离退休协会举办的旅游活动。我父亲第一次出国,就是跟妈妈一起去澳门旅游。据妈妈说,父亲当时什么都不舍得花钱,后来还是妈妈拉他去一家比较好的大排档,吃了生平最贵的一锅煲仔饭。
然而妈妈的舒心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1999年父亲查出癌症晚期,她开始天天跑医院送汤送水,奔波在医院与家里之间,她自己也因为太累而病倒。记得那一年的中秋节,我们一家三人在医院度过,雪白的床单,雪白的月亮,那个夜晚很孤清。2000年11月父亲去世,母亲一直依傍着的大树倒了,我心目中的高塔也赫然坍塌,这个家,似乎一夜之间就散了。之后的一年多里,就剩我和妈妈两个人一起住在父亲留下的大房子里,爸爸的书房堆满了刚搬家还没来得及整理的书,但我们俩都觉得空空落落的。没有了父亲这个润滑剂,我都有点不知道怎么跟母亲单独相对?我那时上班忙,早出晚归,周末在家的日子,总是偷偷观察妈妈的脸色,怕她又会无端发脾气,想法竭力避开她。
2001年12月,我要结婚了,是一段父亲生前种下善缘的异国婚姻。这就意味着,母亲从此要独守空房过着孤家寡人般的日子,虽然哥哥也住得不远,不过终究没有跟她在一起住。出乎我意料的是,从谈恋爱到结婚到出国,妈妈一直百分百支持我的选择:“你不用顾虑妈妈,只要你自己幸福就好。”简简单单的话语,不知妈妈内心经历了几番风暴。那晚,我和新婚的先生在父亲遗像前交换结婚戒指,妈妈站在一旁满足地看着,然后跟我紧紧拥抱,那一刻,我哽咽了:“妈妈,您真的舍得女儿远走他乡吗?……”在我去澳洲前,妈妈陪着我去逛街买衣服,她送给我一条枣红色的连身长裙和一双民族特色的黑布鞋,我至今保留着,那是我少女时代仍有母亲呵护的见证。我来澳洲十六年,每次打电话或者回去看望她,妈妈总是乐观地让我不用担心她,从没增加过我任何后顾之忧。直到她去世之前一天的母亲节,她还微信发来语音告诉我,她自己过得很好,又有大姨照顾,很满足。命运的种种不公,无法逃避的苦难,都没有摧毁她,其实她才是真正的乐天派。
我的翅膀硬了,要远走高飞,就这样离开了妈妈,离开了那个生我养我的故园。2004年12月,母亲第一次出远门,万里迢迢飞来澳洲看望我们。她时年六十岁,身体康健。澳洲的空气清新,蓝天白云,绿树成荫,街道整洁,这些都令妈妈兴奋无比,整天跟别人说自己的鞋子在外面走一个星期都不会脏,澳洲的排骨有多大多大……不过更令她兴奋的是,她能跟女儿女婿一起朝夕相处了将近三个月,这在她的一生中都是绝无仅有的事情。妈妈本来的睡眠时间比较多,她来了之后尽力配合着我们的作息时间。这边食材有限,她很努力地策划菜谱,为我们做饭,难得我们下班回来就有热饭热菜和老火汤伺候着。不善园艺的她还没事找事地帮我们做花园活,有次把我们故意留着层层落叶的枯叶栅门前扫得干干净净,让我们哭笑不得。
她来时正是盛夏,芒果成熟的季节,小区里到处都是熟透诱人的芒果树,很多就种在路边。有几次我看母亲清早出门散步都带着一把大雨伞,不知何故?后来她一进屋,就打开雨伞神秘兮兮地说:“看,我捡了几个芒果,路边的没人捡,都给小动物吃了,真可惜!”原来她把捡到的芒果藏在伞里了,真是伞的妙用!此后她一直带着伞去散步,而每每回来总有收获。后来在母亲的遗物里,我发现了她这次来澳洲时写的日记本,仍然是娟秀齐整的字迹,记下了她在布村生活三月的点点滴滴,临走前最后一日,她写道:“临别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女儿对我是真心的,我铭记在心!”原来那么多年来一直被我刻意回避的妈妈,对我献出了她的全部真心和热情,而我却一直不肯体谅她。
2011年1月,那时我们已经搬到新加坡。时隔六年,妈妈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已大不如前。听哥哥说,妈妈那时开始有自闭倾向,不太愿意出门社交,原来的那些朋友也联系少了,不过学院离退休协会组织的活动她还是会参加。妈妈有高血压,血压不稳定,不愿意出远门,坐长途飞机也不方便。考虑到新加坡比较近,正好有熟人回去,就请他们帮忙把妈妈带过来新加坡走一走。那时我们住在南大校园里,妈妈来了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可以跟不到三岁的孙女在一起。看着一老一少在那里玩得正欢,晚上听着妈妈在客房发出响亮的鼾声,我真的很满足。时隔几年重聚,发现妈妈的体力差了很多,多走一点路就会气喘,所以游兴大减。我带着一老一少,只去了鱼尾狮公园、榴莲馆、动物园、飞禽公园等几处游客必去之地。妈妈那次来也不再为我们做饭了,午餐和晚餐都要早早吃过,然后睡觉。那次只住了两周多,妈妈就回去了,那一次,也成了她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出远门。
妈妈从新加坡回广州以后,愈来愈自闭了,以前的朋友不再来往,慢慢的连离退休协会的活动都不参加,连她最喜欢的喝茶也不去了。她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严格恪守着三餐吃饭时间,其余时间就是呆坐和盯电视,晚餐基本下午就吃完了,然后很早上床睡觉。那几年多是比母亲小12岁的妹妹(即我的大姨)来照顾她,大姨每隔一两天来给她做饭洗衣,做好几个饭盒放在冰箱里,她自己用微波炉加热来吃,她也不再开火做饭了。再后来,最近这三年,她行动愈来愈迟缓不过尚能自理,只是完全足不出户了。最近三年我大姨全家干脆搬过来跟她同住,并照顾她到最后。
2013年底我们从新加坡搬回澳洲后,我自己忙着重建家园,有三年没回去看她,只能隔着大洋想象着她在那边孤独寂寞的晚年生活。2016、2017两年我乘着大学毕业20周年聚会和老公回国开会之机,连着两年回去看望她,每次待上一两周,希望能给足不出户的她带来一点安慰和活力。她见到我还是很开心,不过每次嘘寒问暖之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我发现她神情木然,已经不能主动跟我聊点什么了,所以我只能没话找话,主动跟她聊。我想极力唤醒她的记忆,但其实我发现,她什么都还记得,她只是不愿意再提起过去,太伤脑筋,也许她真的厌倦了回忆。每到固定的饭点,她就很紧张,问准我要不要在这里吃饭,然后就催我快点回去哥哥家,说不然天黑很可怕。我感觉到她不愿意任何人干扰她预先设定好的“程序”,每次都很识趣地走了。心,却凉了半截。我这辈子,都没跟妈妈有过一次透彻的深度交流,这么多年我们都在尽着彼此的责任,义务性质的,而我们却没有真正走近和了解过对方。我们母女间始终隔了一堵心墙,错过了很多原本可以交心却擦肩而过的片刻,从此我再也没有机会弥补了。
2018年5月14日,妈妈独自西去,跟谁都没有打一声招呼,也许她觉得生前已经太麻烦别人了,走时就落得个干净吧。年轻时,她是一个那么注重仪式感和外在美的人,走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五、六年,她连这点颜面都无暇顾及了。是的,妈妈走了,我依然要继续扮演着自己当妈妈的这个角色,在南半球的布村过着一家三口的平凡日子,总有一天我的女儿也会长大,也会离开我而去。只是只是,那个曾经令我魂牵梦萦牵肠挂肚的广州,那个承载了我童年、少年和青春记忆的康乐园,因为没有了妈妈,仿佛一夜之间就斩断了所有的关联,我和我的过去、我的少女时代、我的热血青春,仿佛切断了任何的联系,这都是因为——妈妈,真的不在了。
2018年6月29日初稿于布村张子居
2018年7月13日二稿
2018年8月2日再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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