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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又少了一个善良人

世间又少了一个善良人

作者: jamesvan | 来源:发表于2020-03-27 01:00 被阅读0次

    前言

    2019年国庆节初中同学聚会,席间,大家问张雪飞,说梁老师最近忙什么呢,有段时间没消息了。梁老师曾代过我们班几个月的语文,也是张雪飞的亲老舅。张雪飞眼眶瞬间就红了,垂着头,怔了半晌,方才低声说,“我老舅去年底就走了,在俄罗斯。”想来梁老师也不过50出头,又在异国他乡去世,大家都甚是骇异。沉默许久,才一点点回忆起他坎坷的一生。

    1989年秋,因语文老师休了病假,学校便安排梁老师给刚升初二的我们代课。那时的梁老师刚从师范学院毕业,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合体的西服,头发一丝不乱,虽然年纪轻轻,但总是不苟言笑。

    第一次上课,他就遇到了挑战。

    彼时小城的治安不是很好,连学校都有不少小帮派,我们班的刘卫东就算是个“小头目”。那天,梁老师刚走进教室,坐在最后一排的刘卫东就带着他的兄弟们大呼小叫起来。以往遇见这种情况,副科老师们大多会选择无视,继续讲课,数学老师会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粉笔头掷过去,也有脾气大的老师会走上前去,给捣乱者当胸一记老拳。而梁老师却缓缓地走到他们身边,“这里是课堂,请尊重你们的同学和老师。”声音铿锵有力,同学们都跟着转过头来,刘卫东不情不愿地将头埋在了课桌里。

    那时每天下午第三节课都是自习,值班老师大多不会来班里,班里人声鼎沸,同学们要么三三两两聊着天,要么争分夺秒地看着租来的武侠小说,而刘卫东一行则会大摇大摆地跑出教室,叫嚷着和他的兄弟们“打群架”去。可梁老师却节节课都来盯着我们,预备铃声刚响,人就已经站在了讲台上了,溜不出去的刘卫东们简直恨死了他。

    那时,我们的教室后面生着一个大火炉,火势极旺。一次,梁老师刚走到火炉处,突然一股浓烈的烧焦味传来,只见刘卫东手里拿着一根炉钩,满脸错愕。可能他原本只是想搞个恶作剧,在梁老师的衣服上划条黑线,但没料到埋在炉灰中的炉钩竟将梁老师的毛料西服瞬间烫了个大洞。

    梁老师的脸涨得通红。他将衣服脱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刘卫东的课桌上,张雪飞也一脸怒气地走了过去,双手握紧了拳头。大家都以为一场师生大战会立刻爆发,刘卫东铁定是会被叫家长、或者被政教处老师关到小黑房子里狠狠教训一顿的——最坏的结果,刘卫东甚至有可能因此辍学。

    刘卫东家境贫困,此前他父亲就曾多次表达过,想让他回家帮忙干活,之所以一直拖到现在,不过是为了混一张初中文凭。但这一次,烫坏了老师价值不菲的毛料西服,可不是件小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刘卫东也怕了。

    梁老师盯着刘卫东衣服上的那几块补丁,怔了半晌,还是将扬起的手缓缓地放下了。“我不叫你家长了,以后请自重吧。”

    尽管梁老师代课时间不长,但几乎每个同学都清楚地记得,梁老师总喜欢带我们一起朗诵国内外诗歌,最常读的一首就是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夕阳下,讲台上的梁老师站得笔直、声音洪亮,全身上下似乎都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很快,班里绝大多数同学,甚至包括刘卫东,都买了小本子,和梁老师一起抄写诵读诗歌了。即便后来梁老师不教我们了,只要在学校远远看见他,大家也都会早早向他行礼。

    但遗憾的是,1990年秋,梁老师就离开了学校,调到机关成了一名公务员。

    彼时,局机关的新任袁局长正是梁老师妻子的亲叔叔。一来知道侄女婿是中文系的高材生,二来也经不住侄女的再三恳求,决定将他调到自己身边来好好栽培。

    可梁老师却并不愿意,他喜欢三尺讲台,校长也希望兢兢业业的他能留下来。在家庭会议上,梁老师的父亲沉默许久后,也投了反对票——儿子性格耿介,不懂得便宜行事,当真不适合从政。可梁老师的妻子袁牡丹就不乐意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多少人削尖了脑袋都想进机关。你愿意当孩子王,我还想当科长夫人、局长夫人呢!你要是真的不求上进,那咱俩就离婚吧。”

    彼时,梁老师和袁牡丹刚刚新婚不久,妻子和他住在一个大院,比他小几岁,长相俊俏,性格泼辣。双方父母皆在一个工厂的子弟小学工作,岳母从年轻时就是梁老师父母的直接领导。袁牡丹高中毕业后未能考上大学,一直在小城图书馆工作。

    考虑了许久,梁老师最终还是去了局机关办公室。除了新婚妻子的通牒外,主要还有两点:一是梁老师后来认为,如果去了机关工作,或许能在更大范围内为社会直接做贡献,用他自己的话说,“古人还有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一说呢”;其二是他对父亲的劝告有些不大认同,“为什么性格耿介就不能从政呢?黑脸的包拯耿介吧,人家还做了阁老呢”。

    往后,梁老师主要的工作职责就是撰写领导们所需的各类报告和总结。因文字功底扎实,再加上众所周知的原因,局本部各部门和下属单位都全力配合他的工作,大家私下里都说,“小梁以后肯定会成为办公室主任。”假以时日,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1992年初,刚过50的袁局长忽然被调到政协任了虚职,新上任的局长是平素与他有嫌隙的白副局长。离任前,袁局长一再叮嘱梁老师,说白副局长心胸狭隘,以后做事一定要谨慎。

    刚开始,局里还算风平浪静。可渐渐地,一向以严肃面孔示人的白局长就像是摘掉了面具一般,言行变得轻佻起来,甚至公然和局里的一个小姑娘不清不楚起来,大家也只能装着看不见。

    那年底,一位女大学生分到了办公室,就坐在梁老师对面。姑娘姓李,面容姣好,人极腼腆。一天下午,大家正在忙着,白局长突然带着一身酒气晃晃悠悠地进来了,办公室主任想请他到自己的小办公室歇息,却被白局长拒绝了,他就站在了小李的身后。过了一会,竟肆无忌惮地将手放在了小李的脖颈处。

    小李的脸憋得通红,好半天才站起来,“局长,我要去卫生间。”说话间,白局长竟又在小李的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笑着说:“这个小同志可真活泼。”背对着白局长,小李的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

    梁老师实在忍不住,站起来厉声对白局长说道,“请你自重!”白局长和办公室的同事们都愣住了。

    当天夜里,梁老师就将办公室发生的事情义愤填膺地说给了妻子。袁牡丹听后,立刻对丈夫的行为嗤之以鼻。后来她对家人说过好几次,说梁老师就是一个二百五,人家那么多人都看着不说话,怎么就他正义。袁牡丹让梁老师明天赶快私下里去给局长认个错,以后可别管这种闲事了。梁老师听了更是震惊不已。

    第二天是周末,梁老师满心怨恨地去了父母家,大姐和外甥张雪飞也都在,梁老师向家人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家人听了,无不沉默摇头。只有血气方刚的张雪飞支持老舅,“我老舅做得对,那是路见不平一声吼啊!”临走前,一直沉默的父亲才握紧了梁老师的手,“我是有些担心你,但你做的是对的。”

    梁老师到头来也没有去“道歉”,但仍旧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地工作着。

    但每逢局机关开大会,白局长总是一脸严肃地端坐在主席台中央,慷慨激昂地念着报告,台下自然是掌声雷动,但梁老师却再不鼓掌了;在机关的酒筵上,白局长不仅会饶有兴趣地讲一两个黄段子,还要坚持和女同事们喝交杯酒,若是年轻漂亮的,必是大交杯,每当这种活动,男同事们都会挨个儿毕恭毕敬地给白局长敬酒,但梁老师却从不过去。

    主任私下劝他,你就当对面坐着的不是白局长,而是一堵墙,墙上刻着“局长”二字,你是在给那两个字鼓掌敬酒,无关个人。梁老师也曾努力尝试过,但用他对家人的说法,自己实在是无法说服自己的内心。

    等到1995年暮秋,上级机关来人到局里,就几位局领导作民主评议。梁老师不仅将白局长的生活作风问题,还将他所知道的一些关于白局长的经济问题,全部毫无保留地写了出来。

    春去秋来,白局长上任7年了,梁老师毫无意外地没有升职。

    当年的主任已成为了副局长,就连那个曾被白局长掐了屁股的小李都成了李主任。可梁老师依旧还是一个小科员。只有称呼,被人从“小梁”或“梁老师”统一唤成了“大梁”,或私底下的“傻梁”。

    每逢年节,袁牡丹都会早早备下了好烟好酒,督促丈夫去白局长家“串个门”,但都被梁老师拒绝了,妻子的抱怨、怨恨、甚至破口大骂便一直如影随形,连对外人也口无遮拦——“老娘当初真是瞎了眼啊,怎么就嫁了这么个傻瓜蛋!每天早出晚归了这么多年,连个副科长都没当上,我们单位小王他老公,人家和你同岁,现在都已经混成副局了!住着大房子,车接车送的,你说气人不气人!”

    1999年12月初,局里渐渐传出了口风,说是白局长年后就要退居二线了,办公室的一位副主任也被调走了,已是副局的老主任和现任的李主任都强烈推荐了梁老师。私下里老主任也曾偷偷告诉梁老师,说他们已经和白局长沟通好了。白局长也同意抛却一切恩恩怨怨,“毕竟新世纪就快到了,大家都要朝前看啊!”

    善良,他的墓志铭

    1999年底的一天,白局长夫人给袁牡丹打电话,说白局长想请他们两口子晚上到家里去坐一坐,有一些心里话想和他们好好聊一聊。袁牡丹高兴极了,挂了电话就急匆匆地准备出门购买礼品。梁老师想拦,可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妻子一顿疾风暴雨怼了回来,“到现在你还想拦我?如果早早依了我的意,前些年就多走动走动,也不至于你到现在还是个小科员。今天人家诚心邀请咱们去家里做客,咱俩能空着两个爪子就过去么?你又不是3岁的孩子,怎么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呢?”梁老师听了,怔了半晌。最终还是将胳膊缩了回来。

    晚上八点多钟,梁老师夫妇顶着漫天的鹅毛大雪,如约来到了白局长家。袁牡丹手里拿着一个黑色布袋,里面装了两瓶茅台和两条中华烟。

    甫一进门,梁老师便惊得呆若木鸡。因为客厅的沙发上,黑压压地坐着八九个人,全部都是局里的领导。也就是在一瞬间,白局长一把就将袁牡丹手中的布袋抢了过去,将里面的礼品取了出来,然后一脸严肃地说:“梁冰心同志,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这是想腐蚀革命同志,是行贿,是犯罪!我们这里可还坐着纪委的同志呢!”

    “同志们啊,这么多年来,组织上为什么一直没有提拔梁冰心同志,这是有原因的,我是有苦衷的。要不是今天我崴了脚,临时决定在我家里召开这个会,你们可能还会继续误解我!也还会继续被梁冰心同志所蒙蔽吧!”白局长言之凿凿。

    梁老师听了,如五雷轰顶,只觉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待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已坐在了街边的木椅上,袁牡丹紧紧扶着他。一瞬间,梁老师禁不住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第二天,梁老师大病了一场。家人们都来看望他,当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梁老师的父母和三个姐姐都垂了泪。年轻气盛的张雪飞非说要带着两个表弟,去白局长家拼命,“为被诬陷的老舅讨回一个公道”,但刚走到门口,就被众人紧紧抱住了。

    没多久,梁老师就将一纸停薪留职申请书交给了李主任。

    2000年农历新年,从外地赶回来的二姐夫主动提出要带着梁老师一起做生意。

    彼时,二姐夫从小城采购保健药酒和皮件,贩卖到广州,然后再从广州采购时装和小家电运回到小城销售,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不过一年,梁老师就将分红所得的2万多元全数交给了妻子。那笔钱,相当于梁老师在机关两三年的工资总和。袁牡丹接了钱,脸上这才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2001年初秋,两人的儿子出生。梁老师为他取名“梁宁”,一生安宁。

    之后的2年里,夫妻虽然聚少离多,但日子过得还算平稳。不想2003年底,二姐夫竟然和梁老师二姐离了婚。原来早在几年前,二姐夫就和一个广州女人好上了,而那时的梁老师,空闲时间全沉浸在书海里,竟完全没有发觉。离婚后,二姐夫很快就和新任小舅子合伙做起了生意,梁老师只得单干,因着各种原因,一年下来,竟连本金都亏了不少。

    2004年底,梁老师回到了小城,在学校附近开了一家书店,里面每一本都是梁老师精心挑选采购回来的,以文史哲类图书为主,诗歌尤其多。书店刚开张时,顾客也常盈门,但往往看书的居多,买书的人少。如此一年下来,抛却各项成本,获利微薄。袁牡丹见状,就劝他和别的书店一样,也适当偷偷进一些盗版书,混在正版里一起销售——盗版书尽管质量差点,但成本极低,这样下来书店才能赚到钱,上面也不容易查出来。梁老师听后,还是拒绝了,“这不是犯法不犯法的事,而是你让我进盗版诗歌,那不是侮辱诗歌么?”

    后来,袁牡丹再三要求他进一些畅销的武侠小说。梁老师拖了很久,才不情愿地采购了一批,但每逢遇到背着书包或穿着校服的学生来买,他总是会摆摆手,“学习要紧,学习要紧!若真想读,也等放了寒(暑)假再来买吧。”他这种拒顾客于门外,上门钱都不要的做法,令附近商贩们目瞪口呆。在商言商,装清高有个鸟用,也当不了饭吃。

    在梁老师所开书店的对面也有一家书店,顾客常络绎不绝,为此梁老师也很好奇。

    有一日,他提早关了店,随着人流走了进去,才发现在书店二楼的一个隐蔽房间里,竟然摆了十几台游戏机,其中不乏穿着校服、逃课出来的学生。梁老师怔了半晌,愤然下了楼,对站在收银台后的老板,恨恨地说了好几遍,“卑鄙!”

    梁老师的父亲知道此事后,还专门在全家聚会上赞许儿子:“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秋去冬来,一年倏忽而过,梁老师的书店不仅没有像对门那家店一样赚上大钱,甚至有些折本了。后来,他在朋友和学生们的劝告下,陆续采购了一批中小学辅导用书和模拟试卷,再加上口耳相传的口碑,小城里很多文学爱好者也都纷至沓来,才让书店的业务量增加了不少,一举扭亏为盈。但盈利微薄,全家人的日子过得仍然很是拮据。

    袁牡丹的责骂从未停止,类似“在机关里混了十多年,连个副主任都没混上。现在做生意,也是一塌糊涂。你说我当年是不是瞎了眼,才找了你这个窝囊废?”这样的抱怨,更是家常便饭。大多数时候,梁老师都非常沉默。有时被骂得狠了,也会幽幽叹上一口气,“我觉得你的眼没瞎,可能是我的眼出了问题。”如此日子长了,夫妻间的感情更是寡淡如水,有时冷战起来,甚至一个月都不会说上半句话。这样的日子又捱了五六年。

    等到2011年盛夏的一天,大约夜里11点钟左右,袁牡丹突然气势汹汹地带着六七个亲戚,径直杀到了书店。彼时店里灯火通明,只有梁老师和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店员姑娘。容不得喘口气,袁牡丹就开骂了:“怪不得这段时间,你每天晚上都12点多才回来。问你原因,你连个屁也不放。要不是大姐今天看到了,我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你说说你,都40多岁的人了,还和一个都能做自己女儿的人厮混在一起,你还要不要点脸啊!”周围的住户听到了吵骂声,都纷纷聚了过来。

    “请你自重,别血口喷人!”梁老师听了妻子的话,气愤得浑身颤抖。

    “还不上去把那个小婊子的嘴撕了!”袁牡丹带着众亲戚们一拥而上,梁老师不顾一切地挡在女孩前面,“你们误会了!误会了啊!”可众人根本不听他的解释。

    一番撕打后,女孩的脸上被打出了血,头发蓬乱。她蜷缩在墙角,惊恐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一片喧嚣中,远处有一辆自行车飞快地驶了过来。骑车的是一个穿着一身工作服的女人。她在店门口停下了车,飞奔进了书店。女孩见了,忙扑了过去,一边喊着“妈妈!”一边嚎啕大哭起来。

    原来,那个女工叫方梅。是梁老师曾教过的一名学生。她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早早嫁了人生了女儿。前几年,方梅离了婚,独自带着女儿租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可是前不久,院子里来了个新租客,是个流里流气的小伙子,常嬉皮笑脸地搭讪方梅的女儿,有几次,甚至还偷偷跟踪过她。恰巧,方梅那段时间需要上夜班,实在担心女儿一个人在家不安全,便找到了梁老师,希望孩子能在晚自习结束后,先到书店里呆一会,待到她下了夜班后,母女再一同回家。梁老师当即就同意了。

    那日,袁牡丹的大表姐夜里有事晚归,走到书店门口时,一时有些口渴,又看到书店还亮着灯,于是便走了过去。可当她刚走到门口,就发现表妹夫正在和一个姑娘“交头接耳”——其实那时梁老师正在给女孩辅导功课。大表姐不明就里,但还是婉转地告诉了自己表妹。

    袁牡丹听后,暴怒,不顾表姐的再三劝阻,带着众人杀到了书店,最终上演了这样一出闹剧。虽然事后,梁老师和袁牡丹都向方梅母女道了歉,但没过多久,关于“道貌岸然的梁老师竟和学生女儿搞在一起”的恶毒谣言就像瘟疫一样,笼罩在小城上空。连家里亲戚也都听到了,可也只能劝梁老师,“身正不怕影子斜,脚正不怕鞋歪。我们的弟弟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张雪飞说,自己怎么都想不明白,这种诬陷自己老舅的谣言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一次酒醉后,他跑到曾因游戏机事件而被老舅大骂的那家书店质问,对方承认,他们确实恨挡了自己财路的梁老师,但私下里,也很佩服梁老师的坦荡为人,绝不会散布那样下作的谣言。

    始作俑者到头来也没找到,最终,梁老师因受不了小城的风言风语,关闭了书店。不久后,他和袁牡丹也离了婚。他知道,多年来夫妻之间的每一次愤怒和猜忌,每一次抱怨与吵骂,每一次撕打和哭泣,乃至每一个轻蔑的眼神,每一张冷漠的面孔都是那一片片雪花,积年久了,就堆成了一座颤抖的雪山。而深夜书店撕打事件之后,雪山就崩了。

    离婚后,儿子随袁牡丹生活,梁老师就离开了小城,只身去了北京打工,当起了“北漂”。后来又辗转去了上海、大连,但一直都不太顺利。

    每逢过年,在外工作的人都会开着车回到小城,再拎着大包小包去看亲人。而梁老师则总是会坐着最后一班公交车,在夜色中匆匆走回到父母家。

    整个春节期间,梁老师也甚少出门。一次,张雪飞请老舅喝酒,许是席间多喝了几杯,两眼通红的梁老师竟站到了凳子上,慷慨激昂地背诵起“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回望老舅半生坎坷,听着听着,张雪飞也不禁落下泪来。

    如此折腾了五六年,2017年,梁老师曾教过的一个学生给他打来电话,说自己现在一家大型国企工作,去年被派到了俄罗斯分公司,担任负责人。年前公司的办公室主任辞职了。他知道梁老师大学时外语学的是俄语,就第一时间想请梁老师来公司,除了担任办公室主任,还能兼任些翻译工作,当然薪酬待遇也甚是优厚。梁老师同意了。

    因工作繁忙,2018年春节梁老师没有回国,但他一直挂念着即将高考的儿子。自从梁老师出国后,梁宁的学习成绩就退步得很厉害,梁老师害怕影响孩子的心情,也不敢多问。终于等到了6月9日,梁老师第一时间联系儿子,想问问他考得如何?但不知为何,电话一直未能接通。梁老师只得联系了前妻袁牡丹,“如果有时间,你最好还是回来一趟。”袁牡丹的语气急促又不安。

    6月底的一天,梁老师终于坐上了回国的飞机,接站的张雪飞将老舅径直送回了家。

    在家里,梁老师只见到了一脸焦急的前妻袁牡丹,忙问儿子去哪里了?袁牡丹听了,用手指了指儿子的房间。梁老师甚是惊讶,于是忙一边敲门,一边唤道:“宁宁,爸爸回来了,看爸爸给你带来了什么礼物?”可儿子并没有开门,连敲了十几次后,袁牡丹将他拦住了。

    袁牡丹告诉梁老师,从高二下学期开始,梁宁的学习成绩就下降得很厉害,很快就变得越来越沉默,有时一周都不会主动和她说一句话。她以为这是孩子学习压力太大了,也就没有太在意。等到高考结束后,无论她问儿子什么,还是一句话也不说。表哥表姐打来电话,他也不接,来家里找他,他就躲起来。再后来,连爷爷奶奶电话都不接了。

    高考成绩公布后,梁宁的分数连重点线都没上,袁牡丹去某补习学校替他报了名——那是一所管理异常严格、素有“小城第一集中营”之称的补习学校。可等到报到那天,梁宁竟拿了一把菜刀,向母亲疯狂地乱挥起来。后来,梁宁就将自己反锁在了卧室里,说如果谁还要硬闯,就跳楼。

    梁老师心如刀割,回想起儿子幼时一直是一个爱说爱笑的活泼孩子。但袁牡丹常在家教训儿子,言之凿凿说,“你不幸,没有一个好爸爸。现在只有从小就努力,长大了才能考上清华北大。等毕业了,争取当个大官。若是经商,也定要做个威风凛凛的大老板。千万不要像你那窝窝囊囊的老爸,干啥都不成。”自从孩子上小学起,就很少能在晚上11点前做完各种补习班的作业。

    等梁老师和袁牡丹离婚后,见到儿子的次数就更屈指可数了。每逢过年,儿子会去爷爷奶奶家住一天,但也仅有一天。每每见到梁老师,儿子总是会默默地笑一笑,然后父子俩就静静地开始下棋。有时是象棋,有时是军棋。爷爷奶奶就在一边笑呵呵地观赛。

    儿子极少和梁老师主动联系。他记忆中仅有一次,那时梁老师还在上海打工,有一天儿子突然给他打了电话,带着哭音。梁老师吓了一跳,忙问他原因。他说妈妈刚才狠狠骂了他一顿。梁老师问为什么?儿子说他在学校里写了一首小诗,晚上妈妈在检查他书包时发现了,暴怒地将那首小诗撕得粉碎,还让他千万不要学没用的老爸,不务正业。梁老师听后气急了,离婚后第一次主动给前妻打了电话,“你可以侮辱我,但请不要侮辱诗歌,也不要扼杀儿子。”随后就还是争吵。

    那一次回国,梁老师在家里呆了3天,可儿子始终没有从房间里走出来和他见上一面。其间,他给儿子发了很多微信、短信,也曾手写了几封信,从门缝处塞了进去,但最后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临走前一天晚上,他一个人默默地为儿子包了200多个三鲜馅的饺子,边包边落泪。儿子从小就最喜欢吃三鲜馅的饺子,记得有一次他问其缘由,小小的人就仰着头,认真地说:“爸爸是肉肉,妈妈像韭菜,我是小小的虾仁。你和妈妈天天吵架,我不想让你们吵架,就想把你们都一口吃下去,这样你们俩在我肚子里,就再也吵不成了。”

    走的那天,张雪飞开车,送老舅直接去了机场。一路上,梁老师让张雪飞一定多和儿子联系,哪怕梁宁拒接电话,拒回微信,也千万千万不要放弃。张雪飞就跟着一起叹气,很多年前,只要梁老师和袁牡丹一吵架,小小的梁宁就会跑到他家躲着,兄弟俩感情也很深。

    快到机场时,梁老师看着窗外铄金色的夕阳,突然幽幽地说道:“人生的紧要处真的只有几步啊。一旦走错了,就会像倒了的多米诺骨牌。无论你怎么拼尽全力挣扎,终究还是回不到从前了。我真怀念那年教书的日子啊。”张雪飞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老舅已是泪光闪闪。他想说些什么安慰老舅,却不知为何,自己竟也哽咽了。

    回到俄罗斯的梁老师曾多次联系儿子,但梁宁依旧没有回应。梁老师为此常常发呆,甚至魂不守舍。虽然公司也适当减少了梁老师的工作量,但这样捱了几个月后,梁老师最终还是决定辞去这份待遇优厚的工作,毕竟回国给儿子治病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公司也同意了梁老师在2019年新年假期结束后离职回国的申请。

    2018年12月中旬的一天,狂风暴雪。梁老师外出办事归来,车刚到公司大门口,司机就又接到了电话指令,于是他将梁老师放下,径直开车走了。半个小时后,同事们在通往办公楼的路上,发现了倒在皑皑白雪中的梁老师,那时的他,已经停止了呼吸,心梗。

    梁老师的两位同事来到了他的前妻家,想向梁老师的儿子和一众亲戚通报一下梁老师的去世过程,并表示慰问。无论众人如何沟通,梁宁都没有走出自己的房间。2018年12月底,梁老师的骨灰被送回了小城,整个葬礼期间,梁宁最终也没有走出房间送父亲最后一程,屋外的人只听到了他呜咽哀号和痛彻心扉的哭声。

    在追悼会上,刚刚以副厅级待遇退休的老主任来了,梁老师生前所在的俄罗斯分公司负责人陪同着省级总公司老总也来了。追悼会结束后,在回去的路上,袁牡丹幽幽地说了句,“老梁啊老梁,你生前连个副科长都没当上,现在人走了,倒有两个副厅级领导来为你送行,你也算是有哀荣了。”

    走在一边的张雪飞听到了,气得浑身发抖。而梁老师的几个姐姐更是走上前去,将袁牡丹团团围住,怒骂她把弟弟的一生都给毁了。

    现场一时混乱一片。

    后记

    世事吊诡,白云苍狗。有时我觉得,梁老师在讲台上教书育人的那一年,肯定是他一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光之一。那时的他,是如此神采奕奕。

    2019年11月底,已过不惑之年的初中同学老薛终于当上了父亲,大家知道他们夫妻十多年试管婴儿的艰辛,所以在孩子满月时,都尽量赶了过去表示祝贺。

    席间,有人突然问老薛,说你给孩子取了什么名字啊?老薛低下头,半晌,方站了起来,眼角处竟有了泪光,“我给他取名叫薛冰心,我希望他长大后,能像梁冰心老师一样,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众人听罢,莫不都红了眼眶。张雪飞更是泪飞如雨,不能自已。

    是日深夜,张雪飞在同学群里发了一条信息,“我一直都觉得我的老舅梁老师,就像一个取经人。他并不傻,他知道路上有艰难险阻,甚至会被碰得头破血流,但他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我曾坚定地认为,到最后,他肯定能打败所有的妖魔鬼怪。天不遂人愿,可在我心底,他永远都是我的骄傲。”

    前一段时间,我在读书时,偶然看到了一首古乐府诗,“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不知为何,竟突然想到了常踽踽而行的梁老师,泪湿衣襟,遂写下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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