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娜的头发
安娜是我的同学,也是个中国人。至于是否入了籍,那就无从知晓。
她健壮、美丽。能说中文、韩语,英语和意大利语。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的头发。“彩色头发的安娜。”倘若我们要去秘书那里办手续,说她的头发,那位患了健忘症的女秘书一定能立刻捕捉到她已然丢在记忆渣滓里的那一点印象。
我们一行十二个人,十二朵中国金花。
比不上一个,拥有彩色头发的女孩来得印象深刻。
去警署登记居住。十二个各有特色的女孩,在意大利警官那里,竟是一个样。
“你们果真不是姐妹,或者堂姐妹吗?”
皮肤发亮的黑人,或是有个埃及鼻子,或是有一双利比亚眼睛。每一个都像是真主安拉冥思苦想后精心的造物。
“幸好你们都需要按手印。否则我们根本分不清你们十二个。”警官摇摇头。
我们十二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或许我们是彼此失落在人间的姊妹。否则怎么会是一模一样的黑头发,一模一样的黑眼睛?
我们十二个笑了。可是看到对方笑,也是那样神奇。似乎看见的是自己在镜子中的镜像,或是湖水中自己的倒影。
十二个各有特色的女孩子,竟是一个么?
“普拉多已经三十年没有中国人登记死亡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我悄悄问一个人。
“一个户主去世了,就会有另一个没有户口的替上去。”
“不是还有手印?”
“这个嘛。”刘笑笑。“移民局也不是无孔不入。”
我登时有些羞愧。可是我又不知道该种情感究竟从何而来。
是因为十二个,终究变成一个模糊不清的面貌:那张鼻子扁平,杏眼,皮肤暗沉,神情阴郁,头发整齐的脸?那样的脸,似乎像。但认真说来,我们十二个女孩没有一个长的那个样子。
但要说不是,终究心里有些忐忑。
就是像又不像。仿佛故意设置的视觉测试:检查视力时,究竟是红色背景更明亮,还是绿色?
……
我的视力不太好,因此我常常举棋不定,生怕一个意外的错觉,就让医生签下无情的判书。
那种情感,或许又来自一个人,逃难似的远离祖国,最终竟是以另一个,而且是已然故去的名字偷生在异乡?
可是当我果真用道德前去检视他们的“新生”:翻开他们生活的影集,入目的总是酸涩的情景。那些挂在脸上勉强的微笑,那些卖力的劳动,那种低微的自尊。
想想我站在这片并非故乡之地所经历的种种。于是只是叹息。
语言学校的队伍似乎总是排不完。我们预约十点半的测试,可是邻近十二点,我们还排着队,等候测试。那是一种极其忐忑又焦躁的心理。前后,还有别国的学生。前面两个波兰的,一个德国的。波兰男生说话很快,根本无法与之聊天,只好笑。德国女人则有着明显生硬的口音。
彩色头发的那个女孩,似乎有不一样的背景。在我们十二个中,流传着这样一个小小的谣言。并不怀有恶意。只是当我看到她去了比我简单的级别,我送了一口气。
还好,虽然由于彩色头发,她一个等于我们十二个。然而,学外语毕竟不是这样取巧的事。
真奇怪,为什么要这样暗暗地较劲?我并不十分知道。我只知道,这并非是一种嫉妒。可是要说更多,我却无从解释我们这样的心理。
后来,当我知道,安娜还在丝芙兰,一家卖女性化妆品的超市里当过“中国日”的推销员,那种感觉又浮现上来。
后来,当我在公寓,看到她作为我那个性格冷淡的乌克兰室友邀请的唯一朋友前来欢度俄历新年时。那种感觉又浮现上来。
再后来,我在另一个中国朋友那里提起她,夸赞她。听到那个朋友不以为然地说:“哦,你说那个女孩啊……”给了泛泛的评价。
我心里说,不是这样的。至少,那不是我心里的那个彩色女孩。
等我回国的时候,通过网络,我又看到她的头发变成紫色,紫色又染成绿色。这时候,光阴已从春进入夏,然后下了一场秋雨,再吹来一阵北风。
有时候阴天,看着窗外的阴阴的树影,无比想念晴朗温暖的日子。顺带的,便也想念起远方的那个国度:即使是最寒冷的冬季,阳光依旧明媚。葡萄挂在藤上,或绿或紫。
我忽然想到,彩色的头发给我们的印象:
那是在烈日下,那样晶莹、饱满,摇曳的生命力。
我们中国人,即使不是黑头发,即使改变了某种传统形象。也能遍地扎根,通过勤劳的双手,与做人的智慧,创造美好生活。
纵是黄河走到西,天涯何处不为家?越过国境线,我们依旧做我们。即使经过改造,不再是传统的形象,可是母语文化仍持续地对我们产生深远的影响。
我还是常常想起彩色头发的安娜。除了羡慕她的如鱼得水,还羡慕她的自由,还有她不那么美丽却灿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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