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故乡一甲子,寻亲之旅解乡愁。
那是2011年12月7日,初冬的清晨,透着几份寒意。张家港的港口上,薄雾朦胧,云蒸霞蔚,靠泊的外轮、作业的塔吊、装卸的货车、搬运的工人、巡查的警车、执勤的哨兵,构成了一幅美丽画卷。靠泊在江海码头的“新吉祥三号”轮,在拉响了最后一声鸣笛后,抛下了锈迹斑斑的铁锚,系好了缆绳,放下了悬梯,开始了忙碌地货物装卸。周遭里出现的一切美景,他们也都无暇欣赏,只是埋头地干活。船员们常年漂泊海上,对于这样的景象,已司空见惯,不足以触动他们那满是疲惫的心。
范和新是这艘轮的船长,今年63岁,随父母离开家乡前往中国台湾也已62个年头。他在海上漂泊了一生,掌舵也已十多年,是位经验丰富的老船长。他头发花白,神情疲惫,海风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沟壑”般的痕迹。他步履蹒跚,可用老态龙钟形容不为过。他的外表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所谓落叶归根,他这漂泊的一生,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港湾,定位家的方向。我与他相见的那一刹,就知道他是个有故事的人。
那天,风刮得特别大,江边上枯黄的杂草满是白霜,这寒风吹在人身上,直扎骨缝,钻心得冷。边检站巡查队员章俊罡早早等候在江海码头接船,外轮的悬梯刚放下,他便顺着悬梯爬了上去。风刮着悬梯直晃荡,他就如走钢丝一般,踉踉跄跄往前走。长年累月“跑船”、“接船”,他们已经练就这样一项本领。任凭悬梯晃得多厉害,他们总能站稳自己的脚步。
章俊罡登上船,办理好了手续,便和船长范和新闲聊起来。
章俊罡问:“船长,您祖籍是哪里啊?”
范和新不加思索地说:“江苏省海门市三和镇。”
章俊罡说:“哦,那里离这儿倒不远,你曾回去过呀?”
范和新回答道:“没有,我一岁时同父母去了台湾。60多年了,还没回去过呢。”
章俊罡关切地问:“那您老家还有亲人么?想回去看看吗?”
当问到这里时,范和新的眼里突然闪出一丝光亮。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长长的呼了出去。顿时,眼前一片“迷雾”。他感慨地说:“当然想了,每天都想,做梦也想。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恋旧,想家乡,想亲人啊!可我们船期只有一天,能来得及吗?”
对于边检官兵而言,像这样的寻亲之旅完全不是职责范围内的事,可我们就是愿意成人之美,帮助他人完成梦想,这何尝不是一件更有意义的事情呢!章俊罡说:“应该来得及的,我来向领导汇报一下,安排我们的“爱心服务车”送你回乡寻亲。”
范和新立马站了起来,握住章俊罡的手,浑身颤抖着说:“太谢谢你了,我这不是在做梦吧。这个梦困扰着我父母,更折磨了我62年,真没想到马上能圆梦。这次遇到了你们,我真是太幸运了!”
说完,他来到了船长宿舍,刮净了胡须,换上了新衣。他来到船头,面朝家乡的方向,掏出钱夹里一张泛黄的照片,仔细凝视着照片上他出生时与父母在家乡三和镇拍的合影,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
他大声地向着远方呐喊:“我的家乡、我的亲人,我回来了!”
他找来大副,交代船舶靠港后的相关工作:“我等了60多年,今天总算要圆梦了,你辛苦一下,我很快就回。”
大副点点头,说:“这里就交给我,你放心吧!”
就在这时,章俊罡向领导的请示也得到了回复:批准安排“爱心服务车”回乡寻亲。
章俊罡给我打来了电话:“杨干事,我一会儿要送一位台胞船长去海门寻亲,你要不要一起去拍照记录一下的?”
“这个新闻太好了,你等我啊,我叫上电视台记者一道儿去。”我控制不住兴奋的心情,在电话里大声喊着。对于我们从事新闻宣传工作的人来说,遇到这样一个好的新闻素材,比吃一顿大餐还过瘾得很哩。
章俊罡给范和新办理好了入境手续,说:“船长,准备好了吗?我们出发吧。”
范和新频频点头答应,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就在他准备走下悬梯时,突然又好像想起什么,连忙说:“稍微等一下,我去拿件东西带上。”
他来到宿舍,从衣柜角落箱子里拿出一个用红布精心包裹的小方盒,放进贴身的拎包,跟着章俊罡走下悬梯,踏上了跨越半个多世纪的寻亲之路。我和电视台记者也都正好赶上。我们待在一旁,静静地记录着这个意义非凡的寻亲之旅。
大家走下了悬梯,哨兵上前例行检查范和新随身携带的包,包里红布方盒引起了哨兵的注意。
哨兵说:“请将您的包打开,接受我们检查。”
范和新急忙说:“这是我父亲临终前给我的遗物,叮嘱我回到家乡后再打开,它能保佑我找到家乡亲人。我从来没有打开过,现在打开就不灵了,里面肯定没有违禁品。”
哨兵还是死死地把他拦在了码头:“对不起,按照规定,所有入境行李物品都要接受检查,请予以配合。”
双方僵持不下,章俊罡只能向指挥中心汇报。指挥中心请示值班首长,给予了特事特办:“方盒由你保管,请严守执勤纪律。”
“是!”章俊罡向对讲机那头回答道。
范和新在章俊罡的陪同下,坐上了边检站的“爱心服务车”,向家乡海门市三和镇疾驰而去。
一路上,章俊罡将寻亲的一些情况向范建军进行了简单介绍。
范建军说:“我和范建国是堂兄弟,我也是社北村的,和范建国家一起搬到现在这个村。”
大家一下呆住了,都停了下来,范和新更是两眼直直地盯着范建军,害怕错过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章俊罡赶紧问:“太好了,麻烦您给我们说说社北村的情况,对于范和新的亲人有什么讯息的?”
站在一旁的范和新实在忍不住了,上前补话道:“我父亲叫范康仁,母亲叫赵翠娥。”
范建军沉思了片刻,说:“我从小就听父母说,我们村有一户同姓范的人家在解放前去了台湾,具体情况也不太清楚,还是到我家问问我父亲吧。”
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好的。”
来到了范建军的家,已经是中午了。范建军的父亲范安平正在院子里吃饭,大家围坐在桌旁聊了起来。
章俊罡说:“大爷,麻烦您给我们讲讲社北村范康仁的情况的?”
范安平放下了碗,回忆起当年的情况:“范康仁家和我们家是邻居,从小我一直叫他叔叔。49年,当时家里穷,实在没办法,他带着家人去上海做厨师,后来去了台湾。我也是三年后才听与他在上海的同乡回来时说的。”
章俊罡又问:“您知道他还有其他亲人吗?”
范和新显得有些激动,又插了这么一嘴:“听父亲说,我还有一个姑妈在老家。”
范安平抬起头看着远方,陷入了沉思。他在回忆曾经的过往岁月,感叹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啊,人生别离,好些熟人都已经不在了。确实是,你们范家就剩这位老姑妈了。”
章俊罡连忙追问道:“您知道她住什么地方吗?”
范安平想了想,说:“我听说她有个姑娘嫁到我们隔壁村了,离这儿也不远,叫王秀红,你们可以过去打听一下。”
范和新站起身,紧握着范安平的手:“好的,太谢谢您了!”
范安平连忙说:“谢啥啊!按辈分,咱们可是本家兄弟哩。”
离家人越来越近,范和新的心开始“扑通”“扑通”跳地厉害。他不停地揉揉眼眶,掩饰住已经湿润了的眼睛。
大家得知这个消息,也顾不上吃饭,由范建军带着前往寻亲。车开进了王秀红所在村,在村民的指引下,我们找到了她家。
章俊罡下车来到王秀红家门口,敲了敲门,问:“请问王秀红在家吗?”
门“吱——”地打开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走了出来。她脸庞方正,齐短发,穿着红色羽绒服。看长相,还真跟范和新有点像。她说:“我就是,你们是?”
章俊罡连忙解释:“我是张家港边检站警官,帮助台胞船长回乡寻亲的。”
王秀红一头雾水,一边引着寻亲队伍来到院中,一边问:“为何找我呀?”
章俊罡回答道:“范美琴是您母亲吗?”
王秀红更是疑惑了,连连挠头:“是啊,那又怎么了?”
范和新在一旁听到这儿,显得有些激动,两手不停地在胸前搓着。虽然外面天气很冷,可范和新额头上露珠般的汗水直流。可以想象,他现在的心跳肯定得每分钟120下以上。
章俊罡开始解释:“您知道有个舅舅在台湾吗?”
王秀红说:“我听母亲说起过,不过从来没见过,也没有联系。”
范建军实在也忍不住了,走上前来,指着站在一旁的范和新说:“这就是你在台湾的表哥呀!”
王秀红愣了片刻,可毕竟从没见过,王秀红只是上前握了握范和新的手,轻声地说:“哥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范和新的眼泪刷得掉了下来,这是他在家乡见到的第一位亲人。握着表妹的手,他浑身都在颤抖。他沉默了好一会,才用低沉的声音问道:“表妹,你好!家里好吗?姑妈还好吗?”
王秀红拉着范和新往厅屋里走,大家围坐在客厅。王秀红顿了顿,说:“姑妈毕竟年龄大了,虽然身体还算硬朗,可精神头可是一天不如一天咯!她整天都在念叨台湾的兄弟,舅舅还好吧?”
范和新低下了头,满脸的沮丧。他双手端起桌上的热茶,捂了捂手,顺带举到嘴边抿了一口,暖暖身子。我站在一旁,看得出来,他是在极力掩饰内心的伤感。现场一片寂静。大家都在等着他说话。他放下茶杯,抬起了头,看着王秀红,说:“你的舅舅和舅妈都已经过世了。到死也没能回得了家乡,这是他们一辈子的遗憾啊!我一年到头在海上漂着,这次能回来,也算是替他们圆梦了。我们现在就去见姑妈吧,我想她老人家了!”
王秀红满脸的泪水,哽咽着说:“好的。要不先打个电话告知一下?”
范和新连忙上前阻拦:“不用了,不用了!她年龄大了,省得提前准备,累了身体。”
就这样,大家又上了车,一同前往姑妈范美琴的家。这时,范和新的心算是落地了,他马上就能见到朝思暮想的姑妈了,想想都觉得幸福。这可是他在家乡唯一的至亲了。
很快,车开到了范美琴家门口。范美琴刚吃完中饭,正在洗碗。王秀红带着范和新走进了家门。
一进门,王秀红就兴奋地喊开了:“妈,你看谁回来了!”
范美琴放下手中的碗,来到堂屋,戴上了老花镜,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问:“闺女,这是?”
我们站在一旁,大家都忍不住笑出了声,不停地说:“对上了,肯定找对了,他们长得还真像啊。”
一家人在一起,总会有所感应。范美琴看着范和新,好像也看懂了什么。
王秀红实在是忍不住了,她说:“妈,他是从台湾来的,是你的侄子范和新。”
范美琴上前一把握住范和新的手,眼中含着泪花,她看着范和新说:“孩子啊,自从哥哥去台湾一晃都62年了。我是左盼右盼,可到现在也没半点消息,我以为这辈子是见不到你们了。今天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范和新也有些激动,紧紧抱住了姑妈,眼泪止不住地流。他说:“姑妈,这些年您过得还好吗?爸妈和我也是日夜想念着家乡和亲人,我梦里不知道回来过多少次呢。”
我们在场的每个人,看到这样的场景,都被深深地感动,眼睛也情不自禁地湿润了。
范美琴平复了一下心情,又问:“哥哥和嫂子现在还好吧?”
范和新满脸眼泪地说:“妈妈在5年前就去世了,爸爸去年也离开了。爸爸临终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回家乡走走看看。今天,在边检警官的帮助下,我总算弥补了爸爸的遗憾。”
范美琴低着头,不停地抹眼泪:“哥哥啊,我们兄妹一别就是60多年,现在真要永远的别离了。”
范和新掏出贴身和父母的合影,递给了姑妈,说:“姑妈,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合影,在老家拍的,当时我只有一岁,我一直都放在身边。”
范美琴接过照片,睹物思人啊。她感慨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60多年了。你们拍这张合影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
站在一旁的章俊罡也实在忍不住了,抹了抹眼泪,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亲人相聚,大家都应该高兴才是。”
“对,对,对,还是章警官说得对!”范美琴一边说,一边抹干眼泪。她招呼大家坐下,便跑进里屋抱出了珍藏的花生、瓜子、饼干。虽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可在农村,老人们总会把花生、瓜子啥的零嘴藏着,等有重要客人来的时候才拿出来,自己是舍不得吃的。很多时候,这些东西大都会放到了变质。她热情地说:“大家随便吃啊,我去煮糖水荷包蛋。”
范和新将之前买好的水果递给了姑妈,说:“姑妈,不忙了,我们不饿。”
王秀红上前说:“这是家乡的风俗,来了客人都要煮糖水荷包蛋招待,你就尝尝家乡的味道吧。”
不多会儿,范美琴便端上了一大盘糖水荷包蛋。她专门给范和新盛了一碗,端到了他的面前,说:“和新啊,这是自家鸡生的蛋,我又多放了两勺糖,一定很甜,快尝尝呀!”说完,又对着一旁的我们说:“警官同志,你们辛苦了!乡下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尝尝这糖水荷包蛋吧。”
我们连忙说:“谢谢姑妈,我们不饿,能帮助范船长找到亲人,我们都很高兴。”
范和新端起碗,大口地吃了起来,眼泪不停地留着,这是他这辈子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吃完荷包蛋,大家围坐在一起聊天。这时范和新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方盒,他对章俊罡说:“章警官,麻烦您把方盒给我,现在该到打开的时候了。”
章俊罡从车上抱来方盒,放在了桌子中央。
范和新说:“姑妈,这个盒子是去年父亲临终前交给我的,我还没打开过。今天终于回乡找到了亲人,现在可以打开了。”
范和新小心翼翼地解开方盒外的布包,慢慢把盒子打开。盒子里放着两个小红布包和一封信。范和新拆开信,读了起来:
新儿: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自从60年前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我再也没有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也没有做到尽孝道的责任,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此时,你应该已经回到了家乡,见到了亲人,这里是生你的地方。你那时才1岁,千万不能忘了根呀!盒子里一个红布包是我当年离开家乡时,从院子里的桃树下抓的一抔土,这一存就是61年。另一个红布包是我的头发。俗话说人之发肤,受之父母,应该落叶归根。请把这两个红布包埋在家乡的土地上,圆了我未完成的心愿吧。最后,再帮我带回一把家乡的土,散在我的坟上,能让我时时感受到家乡的温度。
此愿盼儿早日遂愿,我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
父:范康仁
2010年8月
读完信,范和新已泣不成声,大家也都沉默了许久。范美琴突然站起身,说:“走,去你爷爷和奶奶的坟上,现在就圆你父亲的遗愿。”
范美琴带着范和新到镇上买了些纸钱,来到了范和新爷爷奶奶的坟前。
范美琴说:“和新,赶快给爷爷、奶奶磕头。”说完,又对着两座坟包说:“爸妈啊,你们左思右盼的孙子回来了,他现在过得很好,你们可以安息了。哥哥也过去跟你们团聚了,你们不要再有牵挂了。”
范和新跪在坟前,哭着说:“爷爷、奶奶,我回来看你们了。我和爸妈一直都很想你们,一直都想!爸爸做梦都想回到你们身边。今天我把他带回来了,你们可以团聚了!”
说完,范和新将方盒里的两个红布包小心翼翼地埋在了爷爷、奶奶坟的中间,垒起了一个小小的土包。随手,他又抓了一把坟边的土,放进了准备的小瓶子里,揣进了贴身的衣兜。
范和新站起了身,拍拍身上的土,说:“姑妈,我得走了。我的船晚上就要开往新加坡。我是船长,一船的人都在等着我呢。”
范美琴拽着范和新的手,很是不舍地说:“多住些日子啊,怎么刚来就走呀!”
范和新说:“没办法啊,船期紧,我也找到您了。再过两年我就退休了,到时候,我就回来住。”
范美琴又关切地说:“你年龄也不小了,头发都白了,一年到头在海上漂,很辛苦,要多注意身体啊!空了一定回来看姑妈,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范和新点点头,说:“姑妈,我一定要回来的!您也要多保重身体啊!”
姑侄俩依依不舍。范和新与家乡亲人一一道别,互留了联系方式,上了返回的车。车开动了,范美琴从窗口握着祝统毅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范和新探出车窗,挥手告别。他大声地喊:“姑妈,回去吧,多联系,多保重身体,我会再回来看您的!”
车已经开得很远了,我回过头,从车的后窗看去,范美琴还依然站在原地,不停地挥手。此时,外面的风又刮了起来,不过太阳已经很大很热了,也不觉着冷。
这时,我想起了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我改了一下,纪念这次不同寻常的寻亲之旅:
轻轻的
你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不带走故乡的一片云彩
悄悄的
我来了
正如我悄悄的走
带来了故乡的一抔黄土
慢慢的
沉淀了
积聚了多年的乡愁
朝夕间转变成一览晴空。
范和新回到了船上。他站在船头向我们挥手告别,他长期皱着的眉舒展开了,精神也变得矍铄起来。他大声地喊:“谢谢你们!张家港是块福地,我会永远记住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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