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曼红从床上爬起来时,已经快中午了,明晃晃的太阳隔着窗帘也一样刺眼。她踢拉着拖鞋去卫生间,看到镜子里自己那肿成鱼泡的双眼,横七竖八支愣的短发,还有脸上那若隐若现的色斑,惨不忍睹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刻,她要是个男人,也会对镜中那个面目可憎的女人嗤之以鼻。
昨晚,她几乎一夜没睡着,翻烙饼似地想着种种糟心的前尘往事,眼泪像关不住的闸门流个没完。她知道眼睛又该被泪水泡肿了,可是控制不知自己啊。不是都说深夜是人最脆弱的时候?杨曼红索性放纵了自己的脆弱,任滂沱的情绪肆意汹涌。有那么一刻,她真想一头朝墙上碰去,又想立刻爬起来把家里那两瓶白酒干了,索性长眠不醒最好。
可是残存的理智和经验告诉她:千万不要在深夜最脆弱的时候做决定!于是她只好继续以泪洗面。眼泪咋那么多,流到枕头上,一会儿湿漉漉一片,挨着脸难受。她只好把脸转到另一边,使劲吸着鼻子,仿佛这样也可以把眼泪一并吸回去。
搁在床头的卫生纸被她撕拽成一绺一绺团成团儿,捂在鼻子上使劲拧着,然后把这一坨浸湿的软塌塌的纸任意一掷。她连眼睛都懒得睁,也不在意这一坨坨卫生纸扔在哪了。手机的亮度已经被调成了最弱,在黑暗中仍然发出刺眼的光。
已经深夜十二点了,杨曼红的眼睛因为饱含盐分的泪水冲刷变得涩辣干疼,可是她毫无睡意。手机上的光亮让她一阵眼晕,她只好摁灭,可是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呼啦啦冲进来几行字,确切地说是她临睡前无意间从他男人手机上看到的聊天记录。她到现在还后悔自己手贱,看到男人手机指示灯一闪一闪,就忍不住拿过来瞅了一眼。其实她并没有这样的好奇心,她就是手贱。
她自己的手机只要“叮咚”一声,下意识她就会拿出来瞧瞧,仿佛唯恐错过什么重要信息。然而从来没有什么要紧的消息,可是及时读取微信消息对她来说已经像吃饭上厕所一样自然,哪怕是临睡前她也把手机划拉来划拉去,直到再没有人更新朋友圈,她才放心裹着被子睡去。尽管她很明白她熬夜看到的碎片化信息毫无意义,可是如果没有这样的睡前仪式,她能怎样?和男人睡前说说悄悄话?还是做个亲热的睡前运动?想想早已睡在隔壁屋的那个兄弟,她还是愿意选择抱着手机入睡。
男人晚上回来时已经有了醉意,俗话不都说“酒后乱性”吗?可是男人仍然无比清醒无比准确地走进了他的房间,关门之前朝她喊一句:“我手机快没电了,给我充充!明天穿啥衣服啊,给我找找!”然后像原来一样“砰”关上了门。她正在手机上津津有味看吃播节目,馋得肠胃一阵一阵痉挛,唾沫咽了一重又一重,可她就是不吃晚饭,和饥饿做着顽强的斗争,仿佛越这样越能考验她减肥的意志。
男人的喊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却并没有马上起身。她虽然对男人这样的无视已经习以为常,可还是有一种羞辱感:奶奶的,喝醉了都不来这屋瞟她一眼?然而当她想起以前男人喝醉后没完没了扒拉她时,刚燃起的忿忿不平立马消失了。男人那满嘴的酒臭熏得她几乎干呕,穿了运动鞋不洗脚的浓郁味道刺得她直流眼泪。无论她抗议多少遍,下次依旧。
现在多好,男人再也不能熏着她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俩就成了睡在左右屋的兄弟呢?杨曼红想不起来,她甚至都记不起是谁先说了分床睡,然后就成了今天的局面。无论男人多晚回来,杨曼红都不用半夜再被惊醒,也不用回回气得火冒三丈对男人咆哮了。而男人自从分床房睡以后,再也没有埋怨过曼红不通情理,还和她开玩笑:“哎,咱俩算分居了,法律说分居三年就算自动离婚了耶!”曼红头都不抬说:“那多好,不耽误大家放光芒!”男人鼻子里“哼”一声:“想得还怪美!”曼红心里叹口气:“到底谁想得美?”
每天晚上,家里亮着两盏灯,却空荡荡。曼红躺被窝里看视频,她把睡前这段时光看得最宝贵,总是表现得急不可耐。洗脸涮牙急匆匆,有时贴个面膜都嫌费事,好像拱进被窝刷手机是人生一大幸事,最最耽误不得。孩子上大学了,她不用眼巴巴等着孩子晚自习放学,也不用担心影响孩子休息,就那么一个人在被窝里瞧着手机乐不可支。许多时候,猛然醒来,手机砸在脸上,还在“叽里呱啦”演着节目。
曼红的手机在深夜几乎不起聊天作用,有那功夫,都不如看一段德云社的相声来得开心。人到中年,谁还有聊出真心的耐性和诚恳呢?杨曼红和男人闹得最凶时,心里有过一段极为孤单的时候。可是这种孤独和无助无处诉说。因为不再像小时候,两个小姐妹可以彼此坦诚,互换秘密,肝胆相照。成年人的自尊很可怕,怎么可能撕开伤口让人随意浏览,然后让别人咋舌之余再用怜悯的目光把自己凌迟一遍呢?
就是那一段无助的日子,杨曼红在睡不着的深夜用微信摇一摇,遇见了一个男人。隔着手机面对陌生人,杨曼红觉得自己是安全的。她把自己的郁闷一股脑告诉了那个陌生男人,马上得到了温软的回应。男人用语音和她聊天,她也插上耳机听。男人说的普通话,声音宽厚低沉,很有修养。他甚至从生理学和心理学方面分析了杨曼红的孤独,男人的博学让她敬仰。杨曼红爱唱歌,尤其喜欢唱深情悲伤的情歌,她觉得这些歌旋律缓慢,很容易学,还容易唱出感情。她在自己屋里用手机学唱,她男人听见了无限心烦地对她说:“你就不能唱个高兴的?不知道得还以为我死了呢!”一句话噎得曼红再也唱不出一句歌词。曼红给手机那边的男人唱了一首自己拿手的歌,得到了他热情的赞扬,男人深深陶醉于曼红的歌声,说她真是个有风情的女人。
男人也给曼红唱歌,男人会唱草原上的歌。他一张嘴,曼红耳边就似乎想起了马头琴悠扬的曲调,她一直对草原充满向往,觉得那片辽阔的大地是自己的灵魂皈依之所。男人还会唱那首曼红最喜欢却总也唱不好的《让我们回去吧》。那萦绕在心间的歌词从男人浑厚的喉咙里唱出来,曼红就落泪了:
我们回去吧,回到梦中的故乡
让我们回去吧,从不同的方向
告诉我,是谁在轻声的召唤
那声音,飘过千年的时光
我仿佛又闻到了,松枝的清香
我分明又看见了
祖先的骏马和牧场
让我们回去吧,让我们回去
那些曾经有过的欢乐和悲伤
都会成为过去
让我们回去吧,让我们回去
我们要在那里又一次轻轻地
倾诉,歌唱
让我们回去吧,回到出发时的地方
让我们回去吧,带着全部行囊
告诉我,是谁还在那里等待
那执着和向往,从未改变
我好像又听到了,群山的回声
我依稀又梦见了
迁徙的部落和牛羊
让我们回去吧,让我们回去
那些坚守至今的梦想和希望
都将变成现实
让我们回去吧,让我们回去
我们要在那里再一次获取
生命的力量……
杨曼红学的是女声阿鲁阿卓版本,男人唱的是男声太阳部落组合版本,听起来格外沧桑有魅力。这样的男人让一生渴望被人引领的杨曼红崇拜,向往。他们的聊天越发热络,渐渐生出浓厚的热度。男人说大她六七岁,于是男人叫她小丫头。曼红还是孩子时,父亲这样亲昵地叫过她,也只是在她讨得父亲欢心时才有这样的宠爱。可是她生来嘴并不甜,所以父亲对她的严厉远远多于宠爱。
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在手机那端亲亲热热叫着她“小丫头”,三十多岁的杨曼红竟然有了一丝娇羞。(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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