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发现李桂姐背着他又接了其他生意,一气之下大闹丽春院;虔婆道:“不思量自己,不是你凭媒娶的妻。”西门庆听了,心中越怒,险些不曾把李老妈妈打起来。
多亏了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三个死劝,活喇喇拉开了手。西门庆大闹了一场,赌誓再不踏他门来,大雪里上马回家。
正是: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去伴妻眠。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
待他砸完毁完之后,虔婆连忙给应伯爵和谢希大送去烧鹅和酒,请二人帮忙调停。——不然以后怎么办呢?这些恩客到底是不能惹的。
在私自接客的事情暴露之前,西门庆对李桂姐是很不错的,妓女生涯的黄金期短之又短,这迫使她要抓紧时间赚取更多的收入。
李桂姐被西门庆梳笼,但对方很快又被刚成年的郑爱月儿吸引了。西门庆每月的二十两包银,实在不足以让她安分。
李桂姐所从事的特种行业,一定要黑白两道都搞好;万一西门庆这条路断了,她该怎么办呢?于是,她马上采取行动。既然西门庆不能来,她就自己上门,认吴月娘当干娘。
李桂姐见西门庆做了提刑官,与虔婆铺谋定计,次日,买了盒果馅饼儿,一副豚蹄,两只烧鸭,两瓶酒,一双女鞋。
教保儿挑着盒担,绝早坐轿子先来,要拜月娘做干娘,进来先向月娘笑嘻嘻插烛也似拜了四双八拜,然后才与他姑娘和西门庆磕头。
把月娘哄的满心欢喜,说道:“前日受了你妈的重礼,今日又教你费心,买这许多礼来。”
桂姐笑道:“妈说,爹如今做了官,比不的那咱常往里边走。我情愿只做干女儿罢,图亲戚来往,宅里好走动。”
慌的月娘连教他脱衣服坐。收拾罢,因问桂姐:“有吴银姐和那两个怎的还不来?”
桂姐这真是一个狠招。吴银儿原本与李桂姐约好同来,但李桂姐先来见月娘,回头还要说是因为“只怕银姐先去了”。妓女之间的明争暗斗显出来了。
月娘能够接受李桂姐“图亲戚来往”的举动,说明她也不笨。至少当时李桂姐还是西门庆的心上人之一,如果能收为自己的盟友,总是不错的。
何况李瓶儿已经生下儿子,在一定程度上对她构成了威胁,月娘收桂姐当干女儿,她就俨然成了半个小姐,要卖弄这个身份了。
她本来应该和吴银儿等人一样,也坐在没有靠背的小凳子上,此时却上了月娘的炕,和玉箫一起剥果仁、装果盒。
一下叫玉箫倒水来喝,一下叫小玉倒水洗手,一下又叫吴银儿等人唱曲儿,
吴银儿后来气坏了,跟应伯爵说起件事,应伯爵就给她出了一个主意,让她拜李瓶儿做干娘,李瓶儿比吴月娘有钱,吴银儿得到的财物比李桂姐多了不少。
一个太监,和妓女能做什么?“掐拧”二字留下了不少想象的空间。月娘是千户之女,不晓得妓女背后的那些苦楚,觉得也没有什么。但说起来容易,被折腾过的李桂姐只觉得无可奈何。卖身为妓,到底有许多不得已处。
“玳安嬉游蝴蝶巷”,将私娼馆里简陋的服装、食物展现出来,与李桂姐、郑爱月儿家中的华服美食形成鲜明对比。
西门庆带着一群小厮去会王六儿,玳安闲着也是闲着,就和琴童一起跑到蝴蝶巷耍乐。
烟花寨再往上五载三年来,奴活命的少来死命的多,不由人眼泪如梭。
明朝阴太山《梅圃余谈》中讲到的女丐,遭遇比《金瓶梅》中这些妓女还要惨。
有人准备好一间只在墙上挖了几个洞的房子,将女丐拐骗来,一丝不挂地摆出各种姿势,吟唱小曲。过路的人通过洞口看进去,有兴趣的话就进去挑选,半个时辰只要七文钱。
人为了一口饭,可以悲惨到这样的程度,但这是真的存在过的事情。
西门庆带着应伯爵等人到妓院消遣的时候,通常会先行离席,应伯爵等人还会留在妓院里继续吃喝玩乐,此时妓院虽然心中有气,也不能明着赶他们走。
妓女和帮闲之间其实是共生关系。一方面,妓女非常需要这些闲杂人等帮自己拉生意;另一方面,有了妓女,帮闲才有好处可捞。
可是,他们又互相瞧不起,彼此互相轻贱对方,
《金瓶梅》比《红楼梦》更加市井,但唯其市井,才能恒久存在。为我们记录下16世纪京杭运河沿岸城市生活的样貌。
月娘比较贪财,这是古时候女人普遍的问题,她们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没有安全感,所以要多存私房钱。
潘金莲也好,孟玉楼也好,李瓶儿也好,都在勇敢地为自己活,她们对人生都是积极的、热忱的。
她们对西门庆有情欲,嫁给西门庆,也基于现实人生的种种考虑。潘金莲要追求更好的物质,还要在心理上消除武松带给她的挫败感;
孟玉楼要找一个靠山,以抵抗觊觎前夫财产的亲戚;李瓶儿一开始可能更看重西门庆的外在,但财产一批批搬到西门家之后,她更担心的是人财两失。
我们读《金瓶梅》,有时不得不感慨一声:人生就是这样啊!
西门庆得子加官,随后生意也越做越大,财富快速增加,一路走上人生巅峰。但是,这并不表示西门府里是和谐快乐的,妻妾之间的矛盾其实越来越复杂了。
表面上最风光的李瓶儿,拥有大量财富,又得丈夫的宠爱,还生了儿子,但她也有不得不忍气吞声以待的人——潘金莲。
她吞了许多暗气,惹出一身病,最后母子还是都死在这上头。
潘金莲则一点一点地失宠,打从李瓶儿生子之后,书中关于西门庆和潘金莲性方面的描写就少了,打骂反倒不时有。因为她感到焦虑,所以动不动就兴风作浪,人也变得越来越可怕。
吴月娘表面上还在风风光光地主持家计,但她财力比不过李瓶儿,又没有儿子傍身,实际上也备感威胁,还曾对着自己的哥哥诉苦流泪。
孟玉楼是活得最好的,她是一个非常冷静的女人,会适时地出来做挑拨者,让潘金莲去冲锋陷阵。而且她很有幽默感,在潘金莲言语攻击李瓶儿的时候,她不咸不淡地来一句:“六丫头,你是属面筋的,倒且是有靳道!”
丫鬟春梅也不甘寂寞,随时有戏上场。家大业大、锦衣玉食的西门府里,每个女人都各自有一肚子的心事。
官哥儿死了,他总共只活了一岁两个月。李瓶儿万念俱灰,也过世了,西门庆哭得最伤心,再狠的男人也有他真情的一面,潘金莲则笑得最开心,一大早就起来寻是寻非。
一府之中,有人痛,有人快,有人准备抢财物,热闹非常,又各自曲折,各自寂寞。
这是西门家由盛极走向衰亡这部分,是《金瓶梅》最精彩的地方,值得多花时间细读。
鲥鱼是《金瓶梅》中多次出现的食物,当时的有钱人家才吃得起。应伯爵帮忙将捉了韩二捣鬼和王六儿奸情的四人放出后,西门庆陪他在翡翠轩坐下,吩咐玳安端木樨荷花酒和糟鲥鱼来。
为什么应伯爵可以吃这么好的东西呢?因为人家有本事。不仅如此,前一天,西门庆已经送了两尾好鲥鱼给他。
刘太监向西门庆行贿,家人才得以从轻发落。荷花酒和重四十斤的糟鲥鱼就是刘太监送的,
酒菜齐至。先放了四碟菜果,然后又放了四碟案鲜:红澄澄的泰州鸭蛋,曲湾湾王瓜拌辽东金虾,香喷喷油煠的烧骨,秃肥肥干蒸的劈晒鸡。
第二道,又是四碗嗄饭:一瓯儿滤蒸的烧鸭,一瓯儿水晶膀蹄,一瓯儿白煠猪肉,一瓯儿炮炒的腰子。
落后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盘,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
西门庆将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有开胃的,有下酒的,有配饭的,一共十二碟。
这些菜肴事先也没有特意准备,但很快就上齐了。糟鲥鱼最后才上,容器也与众不同,用里外青花白地磁盘;荷花酒盛在小菊花杯里。
美食、美酒、美器,相得益彰。
应伯爵享受到的高级待遇,正好呼应了接下来白来抢受到的冷落,最后,西门庆只好用“四碟小菜,带荤连素,一碟煎面筋,一碟烧肉”打发了他。
白来抢也是“十兄弟”之一,但是最落魄的那个,做帮闲也要会讨金主欢心,才能有好吃好喝。应伯爵善于左右逢源,白来抢则不识时务。
西门庆借故不送,后来又打了平安一顿出气
西门庆有一个男宠,名叫书童,能书能写,算是一个得力的小厮。应伯爵以四十两银子应下捉奸四人家属请求后,找到书童,请他帮忙,前后共分给了他二十两银子。
这书童把银子拿到铺子,下一两五钱来,教买了一坛金华酒,两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鲜鱼,一肘蹄子,二钱顶皮酥果馅饼儿,一钱银子的搽穰卷儿。
把下饭送到来兴儿屋里,央及他媳妇惠秀替他整理,安排端正,书童将这些食物拿到李瓶儿房里,让李瓶儿跟西门庆讲,是花大舅托来说情,请将四人放出。
这对李瓶儿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另外她现在有了儿子,也不希望西门庆在外面造孽太多,便应承下来。
这一桌菜,一是体现了男宠书童的“能耐”,衙门有衙门的关说,家里面也有家人的关说,而他可以影响涉及四个人的司法案件;二是凸显李瓶儿在西门庆心里的分量,
得宠的妾李瓶儿讲的话,比正妻哥哥讲的话有效。
徐大人送来两包螃蟹,十斤鲜鱼,“众人围绕吃螃蟹”。月娘分付小玉:“屋里还有些葡萄酒,筛来与你娘每吃。”金莲快嘴,说道:“吃螃蟹,得些金华酒吃才好。”
又道:“只刚一味螃蟹就着酒吃,得只烧鸭儿撕了来下酒。”月娘道:“这咱晚那里买烧鸭子去。”那席上李瓶儿听了,把脸飞红了。
潘金莲嘴巴花里胡哨的,只有李瓶儿听得懂:金华酒和烧鸭都是先前书童送去过李瓶儿房里的,月娘不明就里,作者带出一连串复杂的人事情节。
礼物是李瓶儿一人出的,却加入金莲的名字。回家为潘姥姥祝寿的潘金莲穿得虽然光鲜,但她大概真的只有这一身披挂而已。
逢有重要场合,她总要临时向西门庆讨穿戴。在经济方面,她永远比不上别人,由此带来的焦虑和失落也令她言语刻薄、行为极端。
李瓶儿希望通过物质的帮助,能让潘金莲对她好一点,可人生是很复杂的,并不是你给得多,人家就会感谢你;有时候你给得越多,只是让对方越觉得挫败,也越发怨恨。
书童明明是男儿身,偏要装成女儿的样子,还少不了要在西门庆身下承欢,便是荒唐世道的缩影。
应伯爵揭贲四的短,也是为了身上布缕。拿银子到房中,与他娘子儿说:“老儿不发狠,婆儿没布裙。贲四这狗啃的,我举保他一场,他得了买卖,扒自饭碗儿,就不用着我了。
我昨日在酒席上拿言语错了他错儿,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来求我,送了我这三两银子。我且买几匹布,勾孩子每冬衣了。”
帮闲生涯之外,应伯爵也有自己的柴米油盐。昨日贲四那身衣装,大概正触动了他自家儿女尚无冬衣过年的心事。那番言语刺激,就是要让他乖乖送银两过来,以解燃眉之急。
《金瓶梅》之所以越看越好看,是因为里面真的是字字珠玑,回回不离衣服食物,似乎很无聊,但我们的日子不也就是这样琐琐碎碎地在过下去吗?
《金瓶梅》诞生的时代,既是一个朝政昏聩、令人窒息的时代,又是一个商人阶层崛起、风气非常开放的时代。与它同时代的,还有冯梦龙的《三言二拍》。
宋惠莲用一根柴火烧得烂烂的猪头,堪比《红楼梦》中的茄鲞。猪头刚好是与商人暴发户身份相符的食物,偏粗菜细做,引人垂涎。
因为做了官,西门庆在商场上也进行了扩张。在此之前,他最重要的生意是一家生药铺;后来开了一家印子铺,一方面是当铺,同时也放高利贷;再后来,又开了一家绒线铺。
绒线铺开张后,引出一个很重要的人物——韩道国。
欢场就更热闹了。除了家中这群妻妾互相咬群之外,李桂姐已经渐渐失宠了,西门庆的新欢是郑爱月儿。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偷情对象是王六儿,她是韩道国的老婆,长得又高,又黑,又丑。
对于和外面女人的露水情缘,西门庆通常几两碎银子、一件衣服便打发了,但他在王六儿身上撒了相当多的钱。
韩道国完全是将老婆王六儿和西门庆的关系当作事业来经营的,两人还会商量下一步对策,也算是一对奇人了。
应伯爵是西门庆身边很得力的助手,千万不要把他等闲视之。西门庆最后杀价到四百二十两,应伯爵从中私下三十两,又从三十两中拿了九两和来保对分。
韩道国自称“凡百财上分明,取之有道,大官人正喜我这一件儿”。这又是一处大大的讽刺。西门庆刚死,韩道国就拐走了他一千两银子。
韩道国的故事,就是从他的老婆王六儿和弟弟韩二被捉奸这一幕开始的,“蝗虫蚂蚱一例”,原来都是一路货色
帮闲不能只跟一个主子,那样还是吃不饱、穿不暖的,应伯爵手上有好几张“饭票”,才能每天吃香喝辣。
前后差别多大,本来西门庆想的是“好吧,那我就去看一眼,你什么都不用准备,我喝了茶就走人”,
此番一见,却“心摇目荡,不能定止”。至于王六儿有什么好,何以让西门庆迷成这样,读者大概也不懂。
这一章的故事发生时,西门庆做官不久,又赶上李瓶儿的孩子满月,连续几日大宴宾客。
大家都很忙,李瓶儿和玉箫等人在拣泡螺,月娘也在和丫鬟一起准备菜肴。
官哥儿刚刚满月,头还是软的,经不起大动作,潘金莲硬把孩子从奶妈如意儿手里抱过来,从李瓶儿的房间一直抱到厨房,而且举得高高的。
睡下不多时,孩子睡梦中惊哭,半夜发寒潮热起来。奶子喂他奶,也不吃,只是哭。李瓶儿慌了。
且说西门庆前边席散,打发四个唱的出门,月娘与了李桂姐一套重绡绒金衣服,二两银子。
西门庆晚夕到李瓶儿房里看孩儿,便问怎么的,李瓶儿亦不题起金莲抱他后边去一节,月娘知金莲抱出来唬了他,就一字没得对西门庆说,
为什么李瓶儿不说,月娘也不说。我们不是常常讲“为母则强”吗?而且李瓶儿对花子虚、对蒋竹山多狠,现在怎么就变成一个如此温柔婉约的人了?
李瓶儿现在有夫有子,而且丈夫如此疼爱她,令她觉得自己终身有靠,故而得饶人处且饶人。有时候,一个人对其他人宽容,是因为觉得自己比对方优越,犯不着和对方一般见识。
薛宝钗对林黛玉好,大概也就是出于这种“有恃无恐”的心态。
但正是“终身有靠”的想法令她失去了警惕性,使得官哥儿最后被潘金莲的雪狮子猫惊吓并死去。她的一念之差,却成了官哥儿和她自己命运的关键转折点。
此时的月娘已经怀孕了,对“别人的孩子”官哥儿,难免就隔阂了。诸位还记得吗?李瓶儿进门三日大摆筵席的时候,月娘看到自己的哥哥就哭了,她也有自己的压力。
她会觉得李瓶儿已经够受宠了,无须自己替她张罗、争取。
应伯爵让西门庆在家等他一起吃早饭。两个小厮放桌儿,拿粥来吃。就是四个咸食,十样小菜儿,四碗顿烂:一碗蹄子,一碗鸽子雏儿,一碗春不老蒸乳饼,一碗馄饨鸡儿。
银厢瓯儿,粳米投着各样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儿。西门庆陪应伯爵、陈经济吃了,就拿小银钟筛金华酒,每人吃了三杯。壶里还剩下上半壶酒,分付小厮画童儿,连桌儿抬下去,厢房内与李铭吃。
当天是腊月初八,放了各色果仁的稀饭分明就是腊八粥。四样炖烂,都是要花时间烹饪的。
在《金瓶梅》成书的年代,快炒是社会底层的人吃的东西,富贵人家要吃炖烂,要花费大量时间,西门庆家早饭就有炖烂吃,表示他家厨房二十四小时有人在,
李瓶儿进西门府后的第一餐,桌子上也有炖烂,两个睡到次日饭时,李瓶儿恰待起来临镜梳头,只见迎春后边拿将来四小碟甜酱瓜茄,
细巧菜蔬,一瓯顿烂鸽子雏儿,一瓯黄韭乳饼,并醋烧白菜,一碟火薰肉,一碟红糟鲥鱼,两银厢瓯儿白生生软香稻粳米饭儿,两双牙箸。妇人先漱了口,陪西门庆吃了上半盏儿,
书中特意将李瓶儿和西门庆新婚次日第一餐的菜式记一笔,或许也是在呼应潘金莲进门后为了一顿早饭激西门庆打孙雪娥的情节。
潘金莲娶进来,早饭都不得安生;李瓶儿娶进来,早饭和平落幕。李瓶儿和西门庆吃饭时,潘金莲就守在外面,准备向大官人讨要银首饰。
正月十六,合家欢乐饮酒。正面围着石崇锦帐围屏,挂着三盏珠子吊灯,两边摆列着许多妙戏桌灯。
西门庆与吴月娘居上坐,其馀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西门大姐都在两边列坐。
都穿着锦绣衣裳,白绫袄儿,蓝裙子,惟有吴月娘穿着大红遍地通袖袍儿,貂鼠皮袄,下着百花裙,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
春梅、玉箫、迎春、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在傍筝歌板,弹唱灯词。月娘的装束要五品以上的命妇才可以穿,她这是僭越了。
出的大街市上,但见香尘不断,游人如蚁,花炮轰雷,灯光杂彩,箫鼓声喧,十分热闹。左右见一队纱灯引导,一簇男女过来,皆披红垂绿,以为出于公侯之家,莫敢仰视,都躲路而行。
现实人生永远比戏剧还要精彩,还要匪夷所思。如果说西门庆家里净是男盗女娼,《金瓶梅》是一部淫书,那我们所处的世界就是一个荒淫的世界了。
《金瓶梅》里面所展现的是明朝晚期的真实情形,16世纪下半叶城市工商业发达以后市民生活的一部分,大部分老百姓还是规规矩矩地过日子,甚至比我们还要保守。
他们就生活在16世纪下半叶的京杭运河沿岸,我们就去看看西门府里的第三次元宵节,看看当时的人怎样过日子,有着怎样的人情往来。
整部《金瓶梅》中,结结实实讲了四次元宵节。
第一次元宵节,潘金莲在狮子街的楼上展示自己的六个戒指,纤纤玉手招摇;李瓶儿在为嫁进西门家而不断努力。
第二次元宵节,西门府内一家和乐,宋惠莲也在,有豪绅家宴的场景,有走百病的过程。
吴月娘等人在走百病时,“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绫袄儿,遍地金比甲”,走百病的时候要穿白衣服。
第三次元宵节从第四十回写到第四十六回,可见作者对它的重视,不再强调家宴,而是突出了众人各做各事的状态。
过节之前,西门庆已经决定好请客的次数、时间。正月初十这天,他让贲四叫花儿匠来做几架烟火
他还向王皇亲家里借了个戏班子,演《西厢记》;从妓院叫来两个唱的——吴银儿和李桂姐,在家里助兴。这就是当时有钱人家请客的规模,
除了饮食,还包括丰富的娱乐活动,有戏,有弹,有唱。接下来就是做衣服。
要去做客了,潘金莲说自己没有衣服穿,西门庆便给家中妻妾做。款式、颜色、料子、数量等,并不问穿衣人的意见,全由自己决定——作为家中的男主人,他还要负责各位娘子的衣着。
西门庆本就开着绸缎庄和绒线铺,不久前还从杭州采购了一批布料,只需叫裁缝上门量好各人尺寸。
赵裁缝不一时走到,见西门庆坐在上面,连忙磕了头。桌上铺着毡条,取出剪尺来,
先裁月娘的:一件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袄,兽朝麒麟补子段袍儿;一件玄色五彩金遍边葫芦样鸾凤穿花罗袍;一套大红段子遍地金通袖麒麟补子袄儿,翠蓝宽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妆花补子遍地锦罗袄儿,大红金枝绿叶百花拖泥裙。
其馀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四个,多裁了一件大红五彩通袖妆花锦鸡段子袍儿,两套妆花罗段衣服。
孙雪娥只是两套,就没与他袍儿。须臾共裁剪三十件衣服。兑了五两银子,与赵裁做工钱。一面叫了十来个裁缝,在家造。
正月十二早晨,月娘便带着家中女眷到乔大户家赴宴,乔大户也是清河县数一数二的有钱人。西门庆没有同去,来到金莲房里,正好春梅在。
春梅借机对西门庆说,她们都做新衣服,自己没有,西门庆就答应给春梅、玉箫等几个丫鬟和西门大姐也置办新装。
春梅比别人多“要件白绫袄儿,搭衬着大红遍地锦比甲儿穿”,西门庆表示:“你要不打紧,少不的也与你大姐裁一件。”他盘算得很清楚,丫鬟多要一点儿没问题,但是绝不会亏待自己的女儿。
春梅说西门大姐已经有一件了,自己这次做一件同样的,对方也说不出什么。西门庆才不管,
“拿钥匙开楼门,拣了五套段子衣服,两套遍地金比甲儿,一匹白绫裁了两件白绫对衿袄儿。
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红遍地锦比甲儿,迎春、玉箫、兰香都是蓝绿颜色,衣服都是大红段子织金对衿袄,翠蓝边拖裙。共十七件”。
做完这些,“春梅方才喜欢了,陪侍西门庆在屋里吃了一日酒”。
作者在西门庆死之前,他是非常保护春梅这个角色的。你想想看,西门庆会乖乖地只吃了一天酒吗?可是作者完全略过不提,
听闻吴月娘等人到了,乔大户娘子及先到众人“连忙出仪门首迎接,后厅叙礼”,亲热寒暄一番。叙礼毕,“段大姐、郑三姐向前拜见了,各依次坐下。丫鬟递过了茶,乔大户出来拜见,谢了礼”。
随后,乔娘子“让进众人房中去宽衣服,就放桌儿摆茶”。当时人穿在外面的礼服描龙绘凤、金丝银线,大概是不能下水的,拜见结束后便要脱下来妥善保管。
宽衣之后,大家坐下来吃茶。吃过茶,酒席开始。须臾吃了茶,到厅。屏开孔雀,褥隐芙蓉,正面设四张桌席。
让月娘坐了首位,其次就是尚举人娘子、吴大妗子、朱台官娘子、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乔大户娘子关席。
坐位傍边放一桌,是段大姐、郑三姐共十一位堂客。两个妓女在旁弹唱。上了汤饭,厨役上来献了头一道水晶鹅,月娘赏了二钱银子。第二道是顿烂烤蹄儿,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
第三道献烧鸭,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乔大户娘子下来递酒,递了月娘过去,又递尚举人娘子。月娘就下来往后房换衣服、匀脸去了。孟玉楼也跟下来。
这些人因为都是各家女眷,只分主位、客位坐下,便开始上菜。西门庆后来宴请官家,可是要一人一张桌席的。
这次家宴共有三道大菜——水晶鹅、炖烂烤蹄儿和烧鸭。吴月娘作为客人,一共赏了四钱银子。菜式颇为市井,与《红楼梦》中精致的肴馔不同。
接受主人敬酒之后,月娘便下桌到后房去了,因为还有其他客人要接受敬酒,占着位置不离开会显得失礼。
又要换衣,又要补妆,怪不得过去的贵妇人出行要专门有丫鬟仆妇提箱笼。
通过这一段,我们看到了16世纪后半叶明朝运河沿岸城市豪绅家庭请客的诸般细节。
乔大户家刚好添了一个女儿,才两个月大,比官哥儿小五个月。两个小家伙躺在炕上,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大人凑趣,为两个小孩结下了娃娃亲。
口头上达成一致之后,“月娘一面分付玳安、琴童,快往家中对西门庆说。旋抬了两坛酒、三匹段子、红绿板儿绒金丝花、四个螺甸大果盒,两家席前挂红吃酒”,算是正式定亲。
妓女在边上唱着喜乐融融的曲子。虽然官哥儿是妾生的儿子,但是他终身大事的决定权在吴月娘手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亲事,“李瓶儿只是笑”,插不上话。
当下众堂客与吴月娘、乔大户娘子、李瓶儿三人都簪了花,挂了红,递了酒。各人都拜了,从新复安席坐下饮酒。
厨子上了一道果馅寿字雪花糕、喜重重满池娇并头莲汤,割了一道烧花猪肉。月娘坐在上席,满心欢喜,叫玳安过来,赏一匹大红与厨役,两个妓女每人都是一匹。俱磕头谢了。
乔大户娘子还不放起身,还在后堂留坐,摆了许多劝碟,细果攒盒。约吃到一更时分,月娘等方才拜辞回家。
潘金莲在酒席上,见月娘与乔大户家做了亲,李瓶儿都披红簪花递酒,心中甚是气不愤 ,大概李瓶儿的位置往前挪了——她现在也是乔大户的亲家了,坐在月娘身边理所应当。
点心精致漂亮,烧花猪肉也是用割的,又是一道大菜。月娘心中欢喜,打赏众人,这些布料的价值超过了方才的几钱银子。
交际完毕,月娘一行人打道回府。头里两个排军打着两个大红灯笼,后边又是两个小厮打着两个灯笼,喝的路走。吴月娘在头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一字在中间,
如意儿和惠秀煞后。奶子轿子里,用红绫小被把官哥儿裹得没没的,恐怕冷,脚下还蹬着铜火炉儿。两边小厮圜随,到了家门首下轿。
乔家死活留下了吴月娘的嫂子吴大妗子,一方面是做足礼数,表示热情,一方面也有怕月娘反悔,留个“人质”的意思。
月娘将结亲的事告知西门庆,没想到西门庆并不满意,连讲了两次“有些不搬陪”。乔家有钱固然不错,但“只是个县中大户,白衣人”,
西门庆“如今见居着这官,又在衙门中管着事。到明日会亲,酒席间他戴着小帽,与俺这官户怎生相处?甚不雅相”。
不满意归不满意,他也没有极力反对,毕竟对他来说这不是很严重的事情。潘金莲却被“房里生的”几个字点着了,立刻来讨骂。
西门庆听了此言,心中大怒,骂道:“贼淫妇,还不过去!人这里说话,也插嘴插舌的,有你什么说处?”金莲把脸羞的通红了,抽身走出来,
他的态度很明显:潘金莲只是一个妾,哪里轮得到她插嘴。潘金莲又羞又气,躲到月娘屋里哭起来。孟玉楼出现了——这种场合她从来不会缺席。
当时的小孩存活率不高,有钱人家的太太,闲着也是闲着,结个娃娃亲,多一门亲家,纯属找乐子。
官哥儿的生母李瓶儿,对这件事倒是挺开心。李瓶儿见西门庆出来了,从新花枝招飏,与月娘磕头,说道:“今日孩子的事,累姐姐费心。”
潘金莲一生气,最倒霉的就是秋菊,当晚便给了她两耳光,第二天又伙同春梅、画童,“打的秋菊杀猪也似叫”,实际上是在发泄对李瓶儿母子的不满。
李瓶儿唬的只把官哥儿耳朵握着。一面使绣春去,“对你五娘说:休打秋菊罢,哥儿才吃了些奶,睡着了。”金莲听了,越发打的秋菊狠了,又叫骂
李瓶儿分明听见指骂的是她,把两只手气的冰冷,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早辰茶水也没吃,搂着官哥儿在炕上就睡着了。
等到西门庆衙门中回家,入房来看官哥儿,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睡在炕上,问道:“你怎的这咱还不梳头收拾?上房请你说话。你怎揉的眼恁红红的?”
李瓶儿也不题金莲那边指骂之事,只说:“我心中不自在。”
前一日刚刚定亲,次日乔家便使人给亲家母李瓶儿送来了生日礼物,给未来女婿官哥儿送来了元宵、果品、珠子吊灯、鞋帽等节礼。
鞋是两双男鞋、六双女鞋,西门庆、官哥儿加府中妻妾六人,每位都照顾到了。珠子吊灯的寓意是多子多孙,要由娘家送给夫家。
珠子吊灯一般是大户人家才有,在《金瓶梅》里一共出现了三次。一堂灯一般是六盏,主灯相当的重,送来的时候,得两个人用一根小扁担抬着,接连点几个晚上。
西门庆和来人一交谈,发现乔大户家居然还有“一门子做皇亲的乔五太太”。乔五太太的亲侄女是宫里的贵妃,这样一看,西门庆还算高攀了。
西门家定于正月十五日回请乔家。先为亲家准备礼物,“与他家长姐近节,就权为插定一般”;并由李瓶儿的奶妈老冯充当媒人,送请帖过去,正与乔家来人孔嫂儿相当。
一面分付来兴儿拿银子,早往糖饼铺,早定下蒸酥点心,多用大方盘,要四盘蒸饼、两盘果馅团圆饼、两盘玫瑰元宵饼,
买四盘鲜果:一盘李干、一盘胡桃、一盘龙眼、一盘荔枝,四盘羹肴:一盘烧鹅、一盘烧鸡、一盘鸽子儿、一盘银鱼干。
两套遍地锦罗缎衣服,一件大红小袍儿,一顶金丝绉纱冠儿,两盏云南羊角珍灯,一盒衣翠,一对小金手镯,四个金宝石戒指儿。
这份回礼也算讲究,十四日即由陈经济和贲四押送至乔家。月娘当日要在家中宴请众官娘子,吴银儿和李桂姐也来助兴。
得知吴银儿瞒着自己拜了李瓶儿做干娘,李桂姐“一声儿没言语,一日只和吴银儿使性子,两个不说话”。
堂客到时,吹打迎接。大厅上玳筵齐整,锦茵匝地。周守备娘子此时还在世,也受吴月娘邀请前来。
府里众妻妾多穿袍迎接众官娘子,丫鬟也穿得漂亮,但是,惟春梅宝石坠子,大红遍地锦比甲儿,席上捧茶斟酒,不说画堂深处,珠围翠绕,歌舞吹弹饮酒。
西门庆,那日打发堂客里上茶,就骑马约下应伯爵、谢希大,往狮子街房里去了。他还叫了厨子和唱的,架上烟火,邀了王六儿,准备好好快乐一下。
玳安去请王六儿的时候,对方还有些怯场,正巧韩道国回来了,说道:“老爹再三说,两个唱的没人陪他,请你过去。晚夕就看放烟火。等你,还不收拾哩!”
说是要应酬唱的,其实要陪谁,心照不宣。说这话的时候,韩道国应该是很开心的,甚至有点儿喜出望外。
了解了丈夫的态度,王六儿也不再推辞,只道:“不知多咱才散,你到那里坐回就来罢,家里没人,你又不该上宿。”她还叮嘱丈夫早点从铺子回家 ,和韩道国真不愧是一家人。
王六儿随玳安来到狮子街房中。来昭妻一丈青“早床房里收拾干净下床炕,帐幔褥被多是见成的,安息沉香薰的喷鼻香,房里吊着两盏纱灯,地平上火盆里笼着一盆炭火”。
说是看灯,却早早收拾好床铺,可见大家都是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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