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信任
皓然对自己的外貌打扮从来都不含糊,对别人尤其是女人,他会本能地拉开距离,素来不多看的。
而当如水的月光洒向女人的身上,他突然发现这个女人的背影很美,更准确地说是凄美。
“今天是李珺丈夫在人世间最后的日子。李珺三十二年的等待是否有结果就要揭晓了。”
“那我们不是应该去接引她的丈夫?这样还能提醒一下他曾经的承诺。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皓然的心有些激动,笑得像个马上要得到糖的孩子,黑色的眼睛像黑宝石一样,在夜空中闪闪发光。
“呵呵,你这样子比以前的冷漠脸可爱多了。”叶知秋怜爱地摸了一下皓然的脸,冰冷光滑,“老头儿很早就去美国定居了,那地儿不归咱管。”
李珺并不知道她的丈夫将要去世,她一如既往地手捧鲜花站在冰冷的夜里。这种等待无声无息,每一秒钟都显得那么漫长。
皓然双手合十,仰望星空,内心不断地祈祷有情人终成眷属。
一颗微弱的星划过天空,不知落向何处。
皓然想起小时候和爷爷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看星星,皓然问星星为什么会掉下来,爷爷说天上一颗星星掉下来,地上就有一个人死去。
“时辰到了。”叶知秋把脸凑到皓然耳朵边上,轻声地嘟囔着,好像怕夜晚的凉风把这句话吹到李珺的耳朵里。
皓然没回答,眼睛盯着李珺眼望着的方向,继续祈祷着。他希望有奇迹发生,可是除了风声,毫无动静。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和李珺经历过的一万一千七百天一样,这一天也将要流逝进时间长河不复回头。
错过了这一天,就等于错过永生永世。
皓然不忍再看,他低着头默默地转身离开,脚步好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迎面传来关切的声音。
皓然抬起头,看见一个七十岁左右的瘦小的老人站在他的面前。
花白头发,戴着眼镜,温文尔雅,像个学者。他的打扮和刚认识的叶知秋差不多,黑色西服,红色领带。很明显都是上个世纪的审美。
“谢谢您,我没事。天冷,您穿得有点少吧?”皓然说着就把外套脱下来,要给老人披上。
老人却摇摇头:“谢谢你小伙子,我怕我穿了她就不认识我了。”
皓然微笑着点下头,跟老人道别,继续前行。
老爷子挺有意思。皓然心里想着,突然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同样是天冷,同样是递衣服,同样是被拒绝,同样的理由,只是人不同,那是个女人,叫李珺的女人。
皓然的心突然一动,他回过头,看见那个老人走到李珺的身边。
皓然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只能看见两个人相拥在一起,久久不肯分开。
幸福就是久别重逢。皓然飞奔到神经外科,对着床上安静的躯壳,许下了一个誓言——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灵魂和躯体的重逢,就是我的幸福。
陆铭一未抢救患者的事情闹大了,从法律的角度,陈石老人的公证书是有效力的,只是从道德角度,这个问题引发了有关“我的生命谁做主”的大讨论。
皓然一直关注着事件的发展情况。咖啡厅的电视上,一个著名的脱口秀节目主持人正和嘉宾讨论这个问题。
主持人是个戴眼镜的油腻中年胖子,主持人和医生不同,医生的专业需要精细再精细,如果一个患者需要同时做脑和胸的手术,一定是两个科室的医生都要上台。而主持人不一样,各种话题都要涉及,不求专业,但求新颖吸睛。
嘉宾有三位,一位是年过六十的男作家李亚,一位是三十多岁的女心理学家初夏。
话题无外乎是“我的生命谁做主”。
一种观点是“我做主”,人生的最后关头,没有什么比能安静地离开更人性化了,插得满身管子,同样留不住生命,不如有尊严地死去。另一种观点是“亲属和医生做主”,毕竟家属舍不得亲人的离开,哪怕多活一天也是尽了儿女的孝道。
不过大家对陆铭一事件倒是观点一致,认为患者生前有心愿公证,同时多次向医护人员表明自己放弃抢救的意愿,而且患者已到生命终末期,抢救没有任何意义,陆铭一并没有做错。
“如果你是医生,你怎么做?”电视里两方针锋相对,讨论得很激烈,叶知秋则问起皓然的想法。
“尽人事,听天命。医生就是尽人事的。我知道,你会说我没有人情味儿,可是我没有做错。”
“如果你是患者,你会怎么想?”叶知秋又抛给皓然另一个更为让人纠结的话题。
皓然笑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说我怎么想?我想死却动不了,想活却回不去。你问我怎么想。你问错人啦!嗯,如果你是患者,你会怎么办?”
“我真的很羡慕陈石先生,他能有机会决定自己死亡的方式,我也真的佩服陆铭一主任,能让患者实现最后的愿望。可是人生往往身不由己。一叶知秋,我这一生,就像是一片树叶,在世事的漩涡里飘荡,等树叶真正地落了地,安稳了,生命也就结束了。”
叶知秋的眼睛好似一潭深邃的湖水,藏着太多的故事。皓然很想了解其中的故事。
“现在我们电话连线当事人,江东医科大学神经外科主任陆铭一!”电视上的谈话节目接近尾声,主持人提高嗓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程皓然也把头转向电视屏幕。
“这是当事人陆铭一主任首次面对媒体发声,我们来了解一下陆医生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和陈石先生相识二十年了,我们不仅是医患关系,更是朋友关系。刚入院的那天,陈先生就把公证书交给我,他请求我完成他最后的心愿。说实话,我犹豫过,我知道如果我这样做会引起多大的社会反响,甚至会断送我的职业生涯。可是,当我看见他身上'不要抢救我'那几个字和后边的笑脸,我能深切感受到他乐观幽默的笑容和背后承受的痛苦。他不惧怕死亡,他只是想离开得安静一些。相比德高望重的医生,我更愿是他值得信任的朋友。”
陆铭一的声音沉稳缓慢,好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在回顾一生。
“谢谢陆医生。如果以后遇到类似事件,您还会选择同样的做法吗?”
“会的,不过这样做必须有个前提,患者的病情已经到达终末期,同时患者有强烈的放弃抢救的意愿,有相应的法律文书或者家属支持。”
“这就是我和陆老师的不同,我只当患者是患者,而他拿患者当朋友。他现在遭受各种非议,甚至有人说他是杀人凶手,就是因为他的心是软的。而我,被人说成冷血、无情,就是因为我的心是硬的。工作上,我们都兢兢业业,可是我们都不对。为什么会这样?”
“人心啊,是最难捉摸的。哪有纯粹的错和对,都是造化弄人。”
“我想去看看陆老师,可以吗?”
陆铭一现在还处于停职期间,他在家。而程皓然只有单独在医院内活动的权利,所以想离开医院范围,只能求助叶知秋。叶知秋想了想,终于答应了。
皓然出车祸以后,还是第一次离开医院。不过他并没有感到兴奋,而是心头像塞了石头,堵得上不来气。
为了方便急诊手术,陆铭一把家安在医院附近,开车最多二十分钟的地方。皓然对这个地方很熟悉,每年十一前夕,陆铭一都会请单位同事来家里聚会,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也是在紧张的工作间隙放松心情,增加感情的好机会。每年的这一天已经成了科室的节日。
室内温暖如春,气氛却很凝重。陆铭一刚结束电话采访,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老婆钟晓玉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盘水果,轻轻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老陆,吃点水果吧,别把身体熬坏了。”
“放心吧,我没事。”陆铭一睁开眼睛,用牙签插了一块苹果,塞进嘴里,“这事我问心无愧。如果真的吊销我职业资格,那我们就去美国看女儿,这不是你每天都喊着想要的生活吗?”
“你自己心里想得开就行。我是真想去美国陪孩子。”
皓然的心有些痛,说想得开,可是陆铭一明显比之前显得苍老,眼睛里布满血丝,眼袋增大了,头发也白了许多。
皓然坐在陆铭一的对面,他有些胆怯地拉着陆铭一的手。自从十六岁开始,他就没跟陆叔叔这么亲近过。
小时候,倒是经常来陆叔叔家玩儿,陆叔叔性格开朗,爱说爱笑,深受小孩子们的喜爱。而陆铭一最喜欢的也就是皓然了。经常抱着他玩儿,给他做好吃的。
十六岁后,皓然住校,陆铭一也经常去学校看他,给他带好吃的给他塞钱。上了大学,陆铭一成了皓然的老师,更是从怎么握刀到如何手术,都手把手教他。
在皓然心里,其实陆铭一更像是父亲的角色,只是他不愿意去承认。所以他尽量少地跟陆铭一有感情上的交流。
“咚,咚,咚。”门外响了三下敲门声,已经晚上九点半了,会是谁?
钟晓玉打开门,“嫂子来啦,快进来。”
皓然看见那个女人,站了起来,是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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