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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该埋怨自己

你该埋怨自己

作者: 满小七 | 来源:发表于2017-06-30 13:01 被阅读0次

    我和妻都请了假,对于我们来说,这是非常特别的。妻在一家食品公司做业务员,需要每天骑车拜访20家的门店,才算这一天工作的完结。而且,公司规定,在拜访上下两家门店的时间间隔,不能超过一个小时。有时候她会骂公司管理的僵化和冷漠。理由是在这么大的城市里,有时候店与店之间的距离,是超过一小时的路程的。但骂过之后,她又不得不揣着安装了定位系统的业务手机,骑着车在城市里风一般地穿行——生活呀、生存。每当我想到她在烈日、寒风、暴雨------里穿行的时候,就想到让我们眷恋又憎恨的生活。

    但你又不得不再往宽容地想一想,人到底只有短暂的一生。要保证每一天都能感受这世界鲜活的气息,那么首要的,还是生存。想到这里,便又对艰苦的工作抱以一些珍稀的态度。

    只是我会常常埋怨自己,甚至有时会假设情景:我在酒醉的时候,偶然地埋怨起妻漂泊不定的职业生涯。在我的对面,坐着的,是要好的朋友。但很要命,他的性格,像极了锐利的刀锋。所以,当我埋怨时,他便端着酒杯,在并不十分明亮的灯下呛我,“你应该埋怨你自己”。就这么一句话,你知道,足以让我哑口无言。

    这虽然是我假设的情形,在现实生活里,我倒是刻意避免对妻的埋怨。我知道,为了和我一起支撑家庭,尽量不过虚幻的人生,她已做了所有的努力。但是看她黝黑粗糙的皮肤,就可以让人心酸。况且,我假设的那句朋友回我的话,也正是一直以来对自己的责怪。她现在过着地艰苦生活,有多半,是我给予的。以我的见闻,在朋友圈子里,有许多有能耐的丈夫,都为妻子物色到一份并不艰辛,且收入可观的工作。所以,我倒是应该埋怨自己。

    这样想来,心里又好过得多。

    而我自己呢?请这样一次假,也是不容易地。工作许多年,我很少请假。一来考虑作为外地人,肯定要好好工作,得到同事及上司地肯定;另一面,我又是安静不下来的人。那种索性请几天年假,在沙发上足足睡一天的情形,是享受不来的。

    所以,当我和妻在周中请这样一次假,算是蛮特别地。在妻那边,扣工资是在所难免地。在我这里,心里难免不挂念没有完结的工作,甚至还挂念刚刚有点灵感的小说,虽然还没有敲下第一颗字。

    但我又觉得,这是一次非请不可的假。因为父亲期盼的眼神一直在我脑子里旋转,虽然早在几周前,他已经打电话,轻描淡写地说,若是工作忙,完全不必前往,“况且,我已经分别致电给亲戚,让他们不用来了”。

    “来总是要来的,一家人聚在一起,简简单单,也特别好。”因为有了这样一句话,父亲没有理由不期盼我们过去聚一聚呀。

    中饭之前,我和妻都提前忙完了这一天的工作,至于尚在幼儿园的孩子,我们也打算给她请假了。我们从幼儿园将她接了出来,开始驱车去150公里外的城市。

    每次长途旅行,妻总是坐在副驾驶,称职地做我的陪聊,用她的话说,这样可以避免我这位常年失眠的驾车新手在长远的高速路上睡过去。

    我们到的时候,母亲已经带着两个小侄女在车门外站着了。简单寒暄后,妻带孩子去药店门口买她喜欢的跳跳球,而我坐在驾驶室里取下用于导航的手机。

    “你爸爸还在床上睡着!”她这时猫着腰,将头伸进驾驶室小声地同我说。

    以我的经验,在这之前,父亲又好好地生了一回气。我们常常怀念那时在农村的日子。那时候他年轻,天性又乐观,还爱说些笑话,于是田间地头,或者院子里,都是他爽朗的声音。他同村人开玩笑,讲农村特有的粗鲁笑话,逗我们说要买家里的第一台电视------即便在20年后,我仍旧怀念他年轻时留着三七分发型的模样。有时候和朋友们聊起父亲,我还正儿八经地告诉他们:我父亲年轻时候是正儿八经的帅哥哩!

    但好像父亲这辈子到现在为止,就只乐观了那么段时光。后来他去城市寻找更好的生活,前后做过钢筋工、搬运工、补鞋匠,直到现在的三轮车夫。我本以为,在思想最为前沿,物质最为丰裕的城市,他会变作一个更加开明爽朗的男人。况且,他曾是我心目中帅过的男人,以此推断,他必然会变得越来越儒雅。这是我对父亲的将来无限期盼的样子。但事实上,那一天简直太过遥远了。

    有一年,他在工地做钢筋工,我辗转去看他。在工地的巷子里遇见他,他变得消瘦,走路也不如往常轻快。在工地外的小馆子,我们简单的吃着中午饭。其间他叫了啤酒和白酒,然后相互掺杂着喝。我不理解这样喝酒的方式,他却说这是消暑解渴的好方法。临到结账,他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钱,然后慢慢展开,放在桌面。我悄悄地数了,那些数额,并不够这顿饭钱的。直到现在,他用漆黑的手指抹钱,往喉咙里灌酒的样子,还在记忆里。我很沮丧,因为那年我只是尚未毕业的学生,去寻他,本来想管他救济日益艰难的生活,但最后,我付了饭钱,将演练了无数遍的请求,压在了心里。

    后来他又去做搬运工,已经年过半百。需要每天凌晨起床,穿着并不干净的衣裳,穿越整个城市去车间。从仓库到车厢,从车厢到仓库,那些动辄上百斤的货物,一天天折磨着他并不坚固的腰。他的搬运工生涯并不顺畅,有一次手指被压破,为了顾及老板的感受,自己请了短暂的假期,悄悄去了诊所缝针。正当我们为他鸣不平,埋怨他的实在时,他却骂我们不懂人情世故。“你们晓得锤子,受伤了,老板就少个人干活,老板也不容易。”骂完我们的几天后,因为害怕耽误工作,他又去诊所要求拆线,在得到医生地拒绝后,竟然回到家,关在房间里,自己把线拆了。

    我们倒以为,讲义气的父亲,应该得到老板的赏识和理解,不会为难他。也许还该给他补贴点营养费,但最后,他等来的,却是扣取几百元的工资,理由是缺了他,加重了其他工友的工作强度。我们为父亲鸣不平,他却拦着我们上门讲理,责怪我们不懂生活的艰辛,要把他的工作弄丢。

    后来他再干不动搬运工的生活,做起了不被认可的三轮车夫。几年的时间,在城市里,他小心翼翼地接受了无数陌生地面孔,还要提心吊打地躲避交警地拦截。但即便这样,他还是被没收了好几辆车,一辆车上千元,这样下来,所剩的积蓄就少得可怜了。前年和一辆逆行的轿车相撞,本来以为可以讨回公道,却被以摄像头模糊,无法追逃为由,独自承担了乘客一万多元的医疗费用。他的这种反复受挫,引起了我们的不满,我埋怨他不懂交通法规,超速行驶,转弯不打灯示意,他回击我他技术好,跑得慢生意会被抢;弟弟妹妹埋怨他做三轮车夫,牵连全家跟着受累:凌晨被叫醒,逼着给他送电池啦,轮胎坏掉,走几十分钟给他送新轮胎蜡,人被拘留给他找关系啦------每到这个时候,他便数落我们对他地漠不关心。

    就这样,在家人心里,父亲一天天变作了性情暴躁、不通情理,在外胆小怕事,在家欺负家人的不可理喻的男人了。

    当我坐在车里,听母亲小心地说他正在床上酣睡,心里少不得升起无数难过。我想起了和妻子艰难的生活,想起了我们搁置奔忙的生活,想起在后座上晕车的孩子。在这一刻,父亲在我心里的最后一点好感彻底崩塌。我能想象他在这一天发怒的样子。

    刚刚过了中午,在响着电流声的房间里,他尽情地骂着尚未回家的母亲。91岁的祖父沉默地看着他。当母亲、妹妹、侄女、弟妹推开门,他掀翻桌子,拉着祖父出了门,在楼道里,他高声责骂:走!老子两个出去吃!

    他甚至骂了无数粗鲁的话,将农村里积攒的所有最肮脏的词语奉送给他的家人。其他人则惊慌地站在门口,任由他骂完最后一句,消失在电梯里。

    那天中午,父亲破天荒地去了饭馆,独自喝完整瓶白酒。祖父颗粒未进,忧伤地看着这个由自己抚养大,历经艰难,如今暴躁不堪的儿子。

    “从饭馆出来,你爸爸还坐在街边痛哭流涕。”母亲红着眼圈说。显然,她无法理解年过半百的父亲为什么在这一天有这样的忧伤。

    我无话可说,推开父亲的房门。在枕头和厚厚的棉被中间,是他张着的嘴。他的脸通红,但仍旧难以掩盖余怒未消的脸。我站在他面前,眼里都是埋怨,我在他窗前徘徊,心里想着,这是怎样一位陌生的男人。我厌烦了他,甚至开始恨他。这一家人,曾经以他为榜样,受到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就连我五岁的孩子,都知道我是全家人的依靠,难道他忘了作为男人的担当。有许多这样的时刻,当他在电话里大骂母亲、弟弟时,我都劝他,作为男人,应该胸怀宽广些。作为男人,再多的苦,都该承受。后来我想,我并没有资格教自己的父亲怎样做一个男人,但却管不住嘴,一次次说了这样的话。我甚至给他举例,就算是皇帝,万人之上,有什么大事,仍旧要听人家的意见‘即便是现在的国家,贵为一把手,仍旧有举手、投票、集体商议决策。听了我这些大道理,他总是会变得软弱些。我以为他是理解了我的意思,因为那之后,他打电话给我抱怨的时段会间隔久远一些。但后来我才发现,在另外一座城市,他和家人的战争,依旧在不间断地爆发,他不给我打电话,以他的脾气,应该是不赞同我的立场,不认同我的说教地。哪儿有儿子教育老子的说法?既然如此,我能做的,便是长久地沉默了。眼看着一个家庭,无限制地陷入的旋涡,弟弟弟妹的无奈、母亲的眼泪、祖父的黯然、侄女的惊恐------我无法挽救这个家庭。就像现在,已经到了饭点,到了我们聚在一起,同他进一次意义特别的晚餐的时刻,我不再愿意叫醒他,而是宁愿他这样睡下去。

    我让妻把给他买的鞋摆在了床头,让孩子爬上床去叫他起床。大概孩子的声音,能打动他愤怒的心。那三个孩子,是怎样的不懂大人的忧伤啊,他们爬在他身上,身子拉他,轻轻打他,对他说,爷爷起床吃饭啦。大人们呢,我们不断地进出他的房间。我们拿着毛巾站在他面前,我们推开窗户让烟酒的味道散尽,我们搀扶着醉醺醺的他坐起来,给他穿新买的鞋。但他仍旧是那样的神色,好像要与全世界为敌。

    在饭店的包间里,菜已经上齐。父亲和祖父坐在了上位,我们还在等一位妹夫年轻的朋友。这顿饭明明是为父亲准备的,但父亲说,既然有朋友来,无论等多久都得等。孩子已经饿得哭了,年轻人反复在大门外探望,但那位朋友还未到。父亲说,要去买包好烟,好招待陌生的朋友。并说在饭桌上不许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们就这样,同那位陌生的朋友,同父亲一起喝着酒,吃完这顿不能说主题的晚餐。除了给那位朋友递烟,嘱咐他吃好,这一晚,父亲仍旧是沉默地,沉默地喝酒、沉默地看我们。这是关于他的晚餐,在这之前的中午,他曾为没有人在午饭为他庆祝而大发雷霆。

    但现在,他选择了沉默,尽管,这是他59岁生日的晚上。在我的记忆里,在这之前,还没有人为他过过生日。

    我又不得不想起那个自己设置的情形,想起那句话:你该埋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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