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该来了吧。楚辞想。
那个悲伤的中年男人是楚辞的顾客。他基本每天下午两三点钟都要光顾楚辞的小店。他不像别的顾客那样总是翻来覆去地问这问那,他总是悲伤地走进店来,直截了当地说:“来一天的悲伤,一人份。”
悲伤是市面上最无人问津的产品,所以价格最低,利润也最薄。楚辞最初开店时根本没进悲伤这种货,直到那个中年男人到来后。
楚辞清楚地记得去年他第一次来店里时的情景,那时他的脸上还没有悲伤的蓝色,是一片死灰色。他穿着一件洗得分辨不清颜色的旧风衣,用高领子遮住半边脸,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在橱窗前面踱来踱去。
楚辞礼貌地问他想要什么,他没做声,只抬起头怯懦地看了楚辞一眼,便又把目光投到橱窗里五颜六色的产品上面。楚辞依次向他推荐了快乐、幸福、自信、坚强、勇敢这些紧俏热门的产品,他貌似在听,然而依旧不做声。
就在楚辞的耐性被消磨得差不多时,他忽然问:“有悲伤吗?”
楚辞只得失望地说没有,现在悲伤很缺货,关键是卖不出去,厂家都不生产了。他不安地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宽边眼镜,然后互搓着双手说:“我想要悲伤,可我跑遍了整个城市都买不到,你能帮我进点货吗?”
楚辞问他还要什么。他说别的不要,只要悲伤。楚辞表示出了为难,说悲伤没赚头,实在不值得跟厂家交涉一回,况且厂家也不一定有货。
他向楚辞鞠了一躬,说:“帮帮我吧,拜托了!”
楚辞不忍拒绝他诚意的请求,于是说,我可以试着联系一下,可是假如我进回了货而你又不来取,这算谁的?你知道这种东西的保质期只有一天,到期卖不出去我就要亏本了,虽然亏不多。
他说:“我可以先付款。”
楚辞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到一家生产悲伤的工厂。她向他们预定了一天一人份的悲伤。那个中年男人果然没食言,第二天就来取走了这份蓝色的悲伤。
他临走时又放下些钱说:“再给我预定一天一人份的,我明天来取。”
以后他每天都要来楚辞的店里预定一天一人份的悲伤。楚辞起初以为他只是好奇想体验一下,没想到他竟然不间断地买了一年。他到底要那么多悲伤干什么?楚辞很疑惑。
楚辞想,今天一定要问问他。
楚辞看看表,已过三点了,那个中年男人还没出现。她忧心忡忡地望向门口,街道上的行人大多面无表情,呈死灰色,只有极少数笑容灿烂的,可就是不见那个悲伤的身影。
一对年轻的情侣走进店来,男孩为女孩买了一份快乐,女孩那张原本灰色的脸立刻焕发出红色的光泽。她满面笑容地对男孩说,你真好,我答应嫁给你了!男孩并没表现出多大的激动,他的脸仍是灰色的,他一本正经地说了声谢谢。女孩说我答应要嫁给你了,你不高兴吗?男孩说高兴。可他的脸上仍是涂着一层厚重的灰色,看不出任何表情。女孩没计较他,拉着他的手蹦蹦跳跳地出了店。
后来又来了一家三口,年轻的父母为他们幼年的儿子一次性预定了终身的幸福。儿子感动地拥抱着他的父母说,爸爸妈妈我爱你们!他的父母呆板地说,我们也爱你。
他们离开后已是五点多,那个悲伤的男人还没来。楚辞不由焦急起来。摆放在明亮的橱窗里的悲伤已渐渐地褪去鲜艳的蓝色,预示着它即将过期。虽然对方已付过款,楚辞还是觉得这样浪费掉一份情感有点可惜,尽管只是一份廉价的悲伤。
快到六点的时候,店里急匆匆地走进一个男人,他一进门就对楚辞说,他要死了,他要见你!楚辞奇怪地问谁要见我?那人说,就是那个每天都要来你店里买一份悲伤的男人。他在工厂里干活时出了事故,马上要死了。楚辞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那人走了。临走时她没忘带上那份即将过期的悲伤。
在医院的病房里,楚辞见到了那个悲伤的男人,他已在弥留之际,神智倒还清醒。他告诉楚辞,他是一家工厂的工人,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生产快乐、幸福、自信、坚强、勇敢这些产品。可他的薪水很低,他买不起任何一种。他不愿意像大多数人那样行尸走肉般地活着,所以他只能购买廉价的悲伤。而他所在的工厂不生产悲伤。
他说:“感谢你一直以来替我预定悲伤。我觉得即使是悲伤地活着,也比没有情感要好。我父母死时我没流泪,我女儿夭折时我也没流泪。这个世界只有笑声,没有眼泪。感谢你让我畅快地流了一年的眼泪……”
这个悲伤的男人安详地合上了眼睛,他最后预定的那份悲伤此刻正捧在楚辞的手里,它最后一抹蓝色微弱地闪烁着。望着这个可怜的男人,楚辞犹豫了一会儿,使用了这份悲伤。
她嚎啕大哭地跑出医院,开车去了那家可以生产悲伤的工厂。她买了一汽车的悲伤,然后把车开到街心最繁华的路段,向过往的行人免费发放悲伤。她要让整个城市都为那个制造过快乐、幸福、自信、坚强、勇敢的男人的死而悲伤。
哪怕只有短暂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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