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到十三四岁,家里还没有能力买电风扇。
盛夏酷暑,低矮的房屋就成了热气腾腾的蒸笼,闷得人喘不过气来,屋内我是一刻也待不住,就差一天24小时蹲在屋外。
大清早,知了就开始摇唇鼓舌,把声嘶力竭的叫声抛向四面八方,一阵连着一阵,不知疲倦,似乎养精蓄锐一年,只为这几天毫无保留地释放。
屋山头有棵歪脖子榆树,我站在浓密的树荫下打泊子(编织柴帘),随着双脚左右走动,双手变成衔着丝线的鸽子,灵活地上下翻舞。
穿堂风若有若无,我身上一阵一阵地冒汗。太阳越升越高,火力越来越强,脑门上的汗珠往下滚,流进我眼睛,有股涩涩的疼痛。
屋后有小河,我用河水洗脸,洗裸露的胳膊和双腿,然后把湿湿的毛巾挂到脖子上,热气消去了大半,我继续站到阴凉底下打箔子。
不过一时三刻,脖子上的湿毛巾有了温度,后背上手一抹一把汗,我再次来到河边,把双手双腿泡到清凉的水里,待身上的暑气消散,就接着干活。
如此反反复复,太阳快要接近中天时,脚下的树荫在一寸一寸地缩小,我感到头顶被晒得滋滋作响。
无法忍受,我泥鳅一样,哧溜滑到门前的小池塘,扒开挤挤挨挨的荷叶,掐下最阔大的那一片,再反过来扣到头上,滋滋作响的热被荷叶帽隔开,清清的凉萦绕在脸庞耳畔。
侄儿侄女,还有邻居家的小孩,迅速围绕过来,拍着小手大声嚷嚷:小姑,我要;小姑,我也要……
我嘴上叫他们滚一边,双脚却不自觉地往池塘中间趟,眼睛瞄准又大又厚的荷叶。扯起荷花带动藕,跟我胳膊差不多细小的藕枝一下子被我拔出泥。
一群小人头戴荷叶,嘴啃嫩藕,在门前屋后蹦蹦跳跳,二哥扛着铁锹从田埂回来,瞪大眼睛吼我:死丫头,藕塘被你踩成乱坟岗,藕秧子白白被你糟蹋了。
二哥把拳头大的池塘当眼珠一样爱护,他不但在池塘里长藕,还放养鱼虾。
我不以为然,翻了他一个白眼。这个时候,父亲母亲也一前一后从庄稼地里回来,他们齐声要我“歇歇,歇歇,箔子不要打了,日头毒呢,能把人晒化!”
我闷声不吭,手上却加快了动作。我规定自己每天必须打十条箔子,上学的学费就指着卖箔子攒钱呢。
母亲话没说完,已一脚跨进锅屋(厨房),从水缸里舀出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地往嘴里倒,她那补丁摞补丁的竹布褂上遍布斑驳的盐碱。
父亲干脆把自己泡进屋后的小河,天一热他就裸露着上身干活,后背不知道晒脱了几层皮。
吃午饭了,我端起饭碗往屋后跑,抬脚跳上码头边的木船,一屁股坐在船边,双腿迫不及待地伸入河水中,飕飕的清凉立刻从双腿传遍我的全身,手中粗糙的糁子饭也不再觉得难以下咽,反而吃出特别的滋味。
把空饭碗放在船底,我双手抓住船帮,擂起双腿如鼓槌,一上一下用力击打水面,河水顿时跃动如喷泉,纷披而下,闪烁出七彩的光,躲藏在水草里的小蝌蚪,被我搅动得四处逃窜,趴在树根热得吐舌头的黄子狗也吓得六神无主。
浑身凉透,继续打箔子。到了下午四五点,十条箔子完成,我又钻到锅膛边,烧一家人的晚饭。
把一大铁锅的稀粥烧熟,我劈头盖脸都是汗,接下来,和姐姐、发小拔脚直奔东边,扑通扑通跳入大河,蛙泳,狗爬,潜水,浑身的暑气一洗而光。
我们一边在水里扑腾撒欢,一边发出奇奇怪怪荒腔走板的叫喊,吓得鸟儿扑棱着翅膀往高处飞,伫立田埂的老牛停止它的反刍,“哞哞哞”地快速甩动尾巴。
夕阳西下,彩霞漫天,“大丫,二丫,嘎来呀……”母亲唤归的声音,穿过层层的田地,袅娜到水面上。
我和姐姐不敢再贪玩,即刻爬上岸,头上顶着的木桶里装着菱角、田螺和藕莲。
夜幕降临,大人孩子一手摇蒲扇,一手拎着板凳或者芦席,来到村头木桥上纳凉。
小孩天生人来疯,一会儿点燃蒲棒头,驱赶蚊子,一会儿跑去树丛河边,追赶萤火虫。
大人们摊坐一起唠嗑家常,不知道是谁先起头唱一段淮剧《白蛇传》,接下来,《秦香莲》、《珍珠塔》、《赵五娘》……一段连着一段,你方唱罢我登场。
一人唱,众人和。每一折剧情都烂熟于心,每一段旋律都耳熟能详,每一出唱词都在嘴里滚过无数遍……那南来北往的风,把庄稼汉关关节节的燥热吹走了,把劳苦人心胸肺腑的皱纹熨平了。
弓桥的下面,小船系着竹篙,停泊在河中央,悠悠荡荡。
萤火虫一手提着忽明忽暗的灯笼,一手拽着风姑娘轻盈的羽衣,一浪到东,一浪到西。
我和哥哥们躺在清凉入骨的船板上,一枕到天亮。
四十年前,无数个夏日都是这么过,日子贫瘠又苍白,但纳凉的方式丰富多彩,并深深地镌刻进记忆,风吹不散,雨洗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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