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间,母亲离开我已经七年了。我突然感觉很彷徨,关于母亲的记忆竟是如此的模糊,我赶紧从记忆里搜索出一些碎片记录下来,算作拾遗吧。
母亲高大,清瘦,拥有一副姣好的面庞。打我有记忆始,母亲的样貌并没有什么变化。母亲自幼父母双亡,有个成年的哥哥却并不经事。高小未上完就寄养在一个亲戚家做童工,母亲坚忍的品质大多来自那段经历。记得有次我屁股上生了冻疮,坐立不安,情绪经常歇斯底里。母亲给我讲了些她小时候的经历,我再也无法任性起来。母亲在亲戚家是当学徒学习纺线织布的,每天要坐10几个小时,几乎天天如此,冬天屁股上经常生冻疮,母亲从没有休息,只会找一些软乎些的物件垫在屁股下,睡觉前用热水烫敷下。冻疮结痂脱落没多久又重新长出,周而复始,整个冬天都是这个样子。那时候母亲还不到15岁。
母亲刚满19岁就嫁给了我父亲,一个小学老师。母亲一直认为这是上天的恩赐。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对母亲有些大男子主义,但内心也是甚怜爱我的母亲。有次我看不惯父亲对母亲的态度就问母亲为什么没想过离开父亲,母亲说,父亲对她还是很不错的。我也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母亲坚忍的品质在这件事情上,彷佛表现出更多的是怯弱。
很长一段日子,父亲被打为“右派”,家里的日子很不好过,我姐姐哥哥他们都经受了不少苦难,我想母亲承受的苦难就更多了。我家二楼被征为粮仓,家里有段时间揭不开锅,母亲动了歪念,最后被人说成是贼。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母亲的品质有了点“瑕疵”。后来听父亲说,那段时间很多和父亲一样的人命都丢了,父亲还算幸运。我想依母亲这样本分怯弱的性格,每天担惊受怕的,估计日子一定过得不舒坦,甚至听起来会有点虐心,因此我甚少打听。
有段时间穷苦人翻身当家作主,我祖父置有几十亩田产,我外祖父是个地方乡绅,因此我们家是无法自己做主的,很多邻里都欺凌过我们的家人。在这点上,我哥哥一直怀恨在心,耿耿于怀,时至今日都难以释怀。母亲却显得格外的宽宏,当我们家条件好些的时候,那些曾经欺凌过我们家人的邻里遇到困难时她总愿意去帮他们一把,母亲在邻里的口碑的确是好。
一次母亲在街上走着,背后一个声音把她叫住,母亲定了定,不认识那人,想大概是遇到了骗子,正想离开。哪知这人扑通跪下,拉住我母亲说,他是某某,曾经在某某地受过她的恩惠。愣了许久,母亲才想起当年在父亲教书的小乡村,她看到一个小男孩大冬天里在草垛里睡觉,蜷缩成一团,母亲拿出一床棉被给他盖上。没承想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人还记得这么清楚。还有一次,母亲去医院打针,旁边有位老太太向她诉说家里的孩子不孝顺,自己连看病的钱都没有,母亲听着潸然泪下,最后帮这位老太太结算了医药费。后来老太太费力地打听到我家住址,送来了一篮子鸡蛋作为酬谢。
我从没见过母亲年轻的样子,我懂事起母亲就是那副容貌,不曾有什么变化。因为是家中幼子,我小时候很任性,其实也只是在母亲那里得到些许宽容。我认为母亲是有点宠爱我,后来我才知道那更多是的怜爱。母亲担心我未成年,她和父亲就离开了人世,丢下我是何等的可怜,这估计和她小时候的经历有关。小的时候我并不明白这些,任性起来让母亲难以招架,亲戚常劝我母亲不要这么放纵我。母亲总是笑笑,总找些机会在人家面前夸奖下我。有些年,母亲弄了个酿酒作坊,想成为村里第一个万元户。母亲这个时候年龄已经很大了,加上常年“积攒”的风湿病,不大适合这样的劳作,偶尔会吩咐我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却从没认真做过,母亲没过多的责骂,而是叮嘱我好好学习。说起开这个作坊,父亲是坚决反对的,那时候父亲已经退休在家,有份退休工资,哥哥顶替父亲去做了小学教师,家里的条件开始好转了。但母亲认定的事情好像没那么容易让步,最终父亲同意了,前提是他不参与其中。后来父亲还是很支持母亲这份事业的。由于有了这份原始积累,我们家很早就在县城买了地皮,盖了楼房,因为在马路边,母亲又转行开起了小店铺,卖猪饲料。但凡这些事情,父亲一般是反对的,理由是辛苦了一辈子,为什么还要折腾。母亲做生意的口碑很好,大家的评价是好打交道,实在。其实我知道母亲也卖过假货,就是在正品饲料里加入一些杂牌饲料。这也是我知道的母亲一生中的第二个“瑕疵”。虽然母亲卖假货,但利润并不高,如果不卖假货小店估计要关门了,我想母亲也做过很大的挣扎吧。
我总感觉自己是个小孩,一直长不大。母亲病重的时候我已经在广州成家立业了,但母亲迟迟不肯将病情告诉我,生怕影响我的工作和生活。最后不能进食了,才同意家人通知我回家,我把母亲接到广州治疗,最终还是无力回天。母亲去世时,我刚好陪在她身边,那时候是半夜,我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清醒以后觉得很空,一下子觉得自己要长大了,很害怕。我生性很怕黑,但守灵的时候我却依着母亲的灵柩能安稳的入睡,如婴儿般酣甜。
记忆日渐褪色消隐,很多碎片已无法拼凑。我想母亲应是庆幸供我上了大学,能为她留下只言片语的印记。我也庆幸拥有这样的母亲,哪怕她并不“完美”。
2018年8月9日子音于广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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