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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萝
文/柏雪
图/网络
(一)
今年的紫藤萝已经爬满了第三面墙,不耳爷爷驻足在这座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墙院中间,久久地仰头凝望。
北屋的老式挂钟开始了它晨鸣,一下,两下,三下……一直敲到第七下,他转身向北屋门口看去,一个圆滚滚的身影缓慢地挪出了门口。那是他的妻子,今年七十五岁了。
不耳爷爷的眼眶湿润了,他想起五十多年前,老伴盖着红头巾挪着小碎步迈进这个门口时还那么地鲜嫩,一如这盛开的紫藤萝。转眼,再出来时已经是被褶皱包围的老妇。想到这里,他不禁感慨,时光只不过是一个转身的瞬间罢了。
他赶紧擦擦眼睛走向那个老人,但是老妻并不看他,像着了魔似的从北屋走向西屋门口,她抬眼看着这沐浴在清晨中的紫色,伸开了手臂去触摸。
她就这么从西屋摸到南屋,从南屋摸到东屋。老妻深棕色的手像即将枯萎的老树根,在绿色的藤叶和紫色的吊花间穿梭,不耳爷爷看花了眼,他仿佛又看到妻子变回到了最鲜嫩时的模样——那捧大大的马尾辫,那根艳丽的红头绳,那张云朵般的脸……
当年的妻子才刚刚嫁过来,一天早上,妻子摸着墙根把四角的院子来回走了好几遍,他原以为妻子是在丈量地基,没成想,妻子却说,这屋子什么都好,就是看着有些单薄得慌。没过几天,妻子从邻居的院里挖来了一棵树苗,妻子说,这东西可以爬墙,开的花也是一串一串的,像紫葡萄。
他依然记得那天,妻子把他领到邻居家的院子里看花的场景。院子里独居的老奶奶坐在门口看着他们两个,妻子仰头看着那片紫藤萝笑,他呆呆地望着妻子,一处春风吹过,香气掠过妻子扑进自己怀里。
“这是哪里呀?”
不耳爷爷听到一声苍老的疑问。
“这是你家的院子——”不耳爷爷走近她大声地说。
这样的疑问已经持续了三年,三年来,妻子的记忆像不断干涸的河床,储存的积水越来越少,直到一年前,妻子完全忘记了他是谁。
“那你是谁啊?”
这是不耳爷爷最痛心的一个问题,但他还是要回答。
“你这个糊涂虫,我是你老伴呀,是你男人!”今天,不耳爷爷感到格外伤感,他觉得自己的心力也随着老妻的记忆一点点漏掉,说不定哪一天就绷不住了。
但老人家还是强忍着难过,牵起老妻的手走进了屋里。四方的木桌上已经做好了早饭,两个白瓷碗里乘着白色的鸡蛋和面条,两碟清脆的小咸菜摆在中间。期间没有一句话,只有筷子碰撞碗碟的声音,只有汤面在嘴巴里外进出的声音。
老吊钟的声音敲满八下后,白瓷碗已经干干净净地进了橱柜。不耳爷爷打开相册,给他们俩戴上老花镜,这是他们一天中做夫妻的开始。几百个日夜以来,他们每天都是新的夫妻,因为每天清晨都是遗忘的开始。夜不能寐时,他在一旁听着老妻的呼吸,多么渴望她第二天醒来可以像之前那样,喊他起床,为他做饭,就像现在他做的一样。哪怕这些都不能够再回来,起码也该一眼认出他。
深夜的眼眶里,他经常把回忆装进眼泪,然后在孤独的鼻息中一滴滴默默流下。
相册有厚厚的两大本,从他们结婚那个年代到生子,没翻几页,孩子就上学了,再翻几页,孩子们就长大了,每当这时,不耳奶奶就会问不耳爷爷一个问题:“我们两个的照片怎么越来越少了。”不耳爷爷心里是高兴的,他是妻子最后一个忘记的人,即便是忘记了,妻子心里还是最在意他。他告诉老妻,有了孩子,两个人的生活就被抵押出去了。想想这么多年,两个人的生活无时无刻不被四个孩子、四个孩子的孩子填满,直到孙子辈的小孩长大,他们也彻底老了,才重新回到了两个人的世界。只不过沧海桑田,老伴已经把他忘却了。
第二本相册翻完了,他告诉老妻,现在的孩子都用手机存照片,相册被淘汰了。老妻怔怔地看着相册的最后一张,那是七十寿辰时,家里人给两个老人拍的合照,妻子学着照片里的样子,颤颤地挪向丈夫。她把手放到腿上,抬眼去示意丈夫跟着照片里学,不耳爷爷眼含热泪,把抖动的手放在了老妻的手背上。他看到妻子像一个小孩似的呵呵一笑。
快到傍晚的时候,不耳爷爷拉着不耳奶奶出门,他之前都是一个人去散步,但是现在,无论到哪里,他都会带着不耳奶奶。
两个老人牵着手锁上门,牵着手走出胡同,牵着手走进坡地的夕阳中。晚春的风一股一股地吹起水坝上的波纹,野鸭冷不丁地从水中冒出头来,不一会又扎进水里。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夕阳中,晚风仿佛把他们的一生吹在了身后。
不耳爷爷领着老妻来到自家的那片农田,小麦青青,这是曾经两个人一起耕种的地方,当时的小伙子身强力壮,当时的新妇当仁不让。两个老人不愿意随儿女到城市,这片田地,还有那座长满紫藤萝的老宅,始终是他们无法割舍的地方,儿女后代可以一个个飞走,但两人的精神安放之处却无法抛弃。
这两处也是老妻最喜欢的地方。他已经习惯了老妻对他的不理不睬,他静静在一旁看着她,她那早已经变形的身影装点在这片绿色的土地上,远处是起伏的山脉,深处是碧绿的坝滩,高处是朦胧的蓝天。妻子像一个棕色的圆点,被镶嵌在这浩瀚之间。他知道,世界再大,他总能追随着这个圆点找到他的家。
风凉了,他牵起老妻的手,往回走。他看着渐渐深下去的暮色,心里升起一阵凉意,他把老妻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我是谁,还记得吗?”
“你是老伴。”
不耳爷爷安心地看了老妻一眼,心里踏实了几分。踏着暮色,一路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嘱咐老妻,我是你老伴,你可要记好了,明天不许忘记我。
“你是老伴,我记准了。”不耳奶奶坚定地回答。
当他们走回到坡坝上时,一个和他们重孙般大的小孩放起了风筝,不耳爷爷拽着不耳奶奶原地仰头看了一会儿。不耳爷爷感慨万分,很多年的春天,村里都没有出现风筝了。突然地,线断了,风筝朝着绯红色的云天飞去,不耳爷爷怅然若失,头也不回地拉着不耳奶奶回家去。
不耳奶奶一路上都在叨叨着那句话:你是老伴,我记准了。
不耳奶奶站在院里看紫藤萝,淡紫色的花变软了,还被铺上一层暖色的夕阳霞光。
她想一整天都看着这些花,把她越来越模糊的大脑填满。今天要记住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她仔细地回想。等不耳爷爷喊她回屋吃饭时,她想起来了,乐开了花,比那一串串紫藤还要抖擞。
但她很听话,跟这个男人待了一天,真是舒服,心里有什么东西融化了一样。所以,她还是恋恋不舍地回屋了。桌上的水饺冒着热气,她嘴馋得不得了。刚要用手抓,前方就递过来一双筷子,她愣了一阵,便学着那个男人的样子去夹水饺,好不容易夹到碗里一个,又发现白瓷碗里已经满了。她小心地看了对方一眼,对面的老头冲他笑笑,她就高兴得什么似的,吃开了。
晚饭后,她要陪着老伴看一个叫《新闻联播》的东西,之后才能换台,剩下的时间就可以让她自己支配了,想看什么就看什么。老伴会给她调到古装剧的频道,她喜欢看人家打来打去。她不记得的是,之前两个老人总因为看哪个台而吵来吵去,今晚的情况就是很多年前达成的协议。
当不耳奶奶爬上床的时候,她的内心泛起一丝丝失落,她今天学了很多东西,看了很多风景,吃了很多好吃的食物,平静而完满的一天让她舍不得闭上眼睛。她已经不清楚某些概念,比如梦后的一天又会是新的一天,她的大脑到不了那么远的边界,她只是单纯地想把今天感受到的美好拉得再长一些。
“还记得我是谁吗?”躺在身旁的人问。
“你是老伴,我记准了。”她说。
她闭上眼,听着身边人的鼻息,还有客厅里滴答滴答的钟声,在心里默念,默念不能忘记这一切。忽而,她又生出了些许疑问,难道说自己经常忘记吗?如此一想,她连自己是谁也不那么清楚了。
她不知,身边的老人在黑夜中已经泪流满面。因为那个男人知道,明天,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又是新的一天,重新来过的一天。
“你是我老伴……”在默念完最后一句后,不耳奶奶一个人躺进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紫藤萝的花香把不耳奶奶催醒,她看到身边的老伴还在熟睡,就自己下床去了院子。
天地处于明暗交汇的时刻,房头的鸟儿有一句没一句地啁啾,她顺着满院的紫藤萝走着,惊奇地发现,有新的枝条攀爬进他们住的北屋墙壁上了。北屋向阳,光线一束束打在那抬头挺胸的枝叶上,可爱极了。不久之后,北屋墙面也会爬满紫藤萝。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伴,这是她之前最想看到的呀!想当年,第一棵被她栽种的紫藤萝在一个冬天枯死了,她不得不重新栽上一棵,想来也已经二十多年了。
突然间,她想到昨天老伴一遍遍让她记住的话:你是老伴,我记准了。这老头子怎么会把结婚时的话一遍遍拿出来说呢,慢慢地,她想起来昨天的事,昨天的她把一切都忘了,所以老头子才会一遍遍告诉她。不对,不仅仅是昨天,慢慢地,她把近三年来的故事都一点点记起来了,这几百个日与夜,她的记忆一寸寸流逝,先是忘事,继而忘人。而她的丈夫一年多以来,每天都在为几乎丧失全部记忆的她做着相同的事情,只是为了留住昨日的故事。
昨日又昨日的画面几乎都是重复的,压得她有些喘不上气来。她扶住墙根缓了一会,羞愧的眼泪不争气地啪嗒啪嗒往下掉。好在我现在恢复了,我好了,她想。她要把这件高兴的事跟他的老头子分享。她刚要往屋里走,就听到了老头子喊她的声音,她就更是加快了脚步。
但等她走进屋门口时,她竟然听到了老头子的悲戚声。不解的她走进木床要去安慰一下丈夫,却被床上的一幕惊呆了。
她清楚地看到另一个自己躺在床上,就是刚才自己起身的地方,老伴起身跪在一旁嘶哑着声音喊自己的名字,她被老伴的枯瘦吓了一跳,感觉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个人了。而床上的那个她蜡黄的脸上紧闭着双眼。
她此时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已经走了。
她多想亲自告诉那个她老头子,紫藤萝已经长在北墙上了,不久就会爬满整个院子。她多想告诉那个苍老的男人,她终于不再丢掉昨天的记忆了。她多想羞红着脸告诉他丈夫,这几年来他辛苦了……
她流下的泪被春风吹到了屋外,一转眼,她已经飘飘然从地面升起,她把手伸向床边,抚摸了一下那张老泪纵横的脸,然后,飘出了窗外。
之后,不耳爷爷哪里也不去,只坐在院子里的紫藤萝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几年后,藤蔓已经爬满了北墙,四方的天空下是四方的紫色墙壁,四方的院角里坐着不耳爷爷。
不知从何时起,他也忘记了每一个人的脸和每一个昨天。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
我是你老伴。
某一年的某一天,不耳爷爷看到不耳奶奶从墙壁上的花海中走出来,盈盈的笑容看着那么地暖甜,一如当年他第一次到她家时,他坐在炕头上,里屋的帘子被掀开的那一刻,露出了他未来妻子笑盈盈的脸。又如他把她娶回家的那一晚,掀开红盖头的那一刻,他戏谑地问她:我现在是谁?
记忆越过年华重新流到他眼前,如今,不耳爷爷看着花下的妻子,他吃力地抬起双脚走过去。“你还记得我是谁?”他饱含热泪。
只听老妻一如当年的承诺,缓缓地说道:“你是我老伴,我记准了。”
四角的天空,有一朵白云飘过,它停滞在这上空,俯瞰这眼下的那片土地。它看到,在一个四角的院墙上爬满了紫藤萝,有一个棕色的原点站在院墙中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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