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前夜,风喜怒无常,卷起残云,似乎能把人吹远。簌簌寒风拂面,冷得楼辛远牙尖一颤,他猜测以楼曳的性格今晚有没有报警?得出来的结论是一半。
收起伞剑,他静静地看着楼曳扯一条布,为林天意处理伤口。血洞涌出的血很快浸染布面,林天意张嘴,从喉咙发出混浊恶心的泡音。
最后,抬起手,眼神光闪烁几道眸星,然后永远熄灭下去。
他在指什么。楼辛远想,林天意放不下的,应该也只有那个孩子。
“我后悔了。”楼曳冷不防道。
“什么?”
“后悔没有杀你。”
楼辛远不由愣住,他分不清真假,于是步履未动,身形悄悄后倾。
他的师兄感应似的回头,眼眸中不甘与怒意,逼得自己心中也涌出怒火。
楼辛远弹地跃上纵横的房屋。
楼曳随之追随其上,跑在深巷中,被劲风扬起的衣角猎猎作响,突然有几滴水打在脸颊边,停顿之后,天降下来席卷万物的雨幕!
朦胧中贫民窟破败的房子看起来摇摇欲坠。
残影交错,转角钻入一间漆黑无门的窄小房间,惊雷划过大地,闪过白光,楼辛远惊觉这是垃圾站,几桶半人高的垃圾桶把后路堵死。
一回头,他看见了自己的师兄浑身湿漉漉,雨衣披得七扭八歪。
楼曳刚想说点什么,被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打断。
老板问,你换显卡跑出去这么久?旷工?今晚回不回?
“应该不回去。”楼曳深吸一口气,利落挂断了,认认真真地逐字念出名字:
“楼辛远。”
楼辛远笑了:“怎么?”
“我放你走,不是让你一而再,再而三犯法。”
“你不记得了,生死状早在六合门覆灭的时候就签下了。”
“所以你……到底还要杀多少人?!”
杀多少人,楼辛远没有仔细想过。
当楼禁以疯狂的姿态对自己伸手,承诺他愿意将六合门传承下去,就教他复仇的武功。
从此往后,他便不会在乎是否还能回头。
“我还能回去吗?”楼辛远拧挤上衣沾湿的衣裳,突然走到楼曳身边,勾起他一缕湿透的发丝。
“不能吧?我早就下定决心,杀尽一切该有报应的人,既然秩序不能做到,那我来出手!”
所说似乎都是肺腑之言。
从发梢处迫近而来危险,楼曳退后一步,许久,才说道:“可这不是游戏,不是你想开始就开始想结束就结束。游戏里你想杀人就可以杀,你想死也可以死,想退出关掉游戏就好了。”
“是啊……”
楼辛远一摊手笑了:“我早就没有感觉了。很久之前我就被迫进入这个你死我活的游戏,你当然会觉得我偏激,因为你可以堂堂正正、抛弃过往而活着,而我必须要不择手段……”
“这样,才对得起他们。”
说罢,楼辛远腾身而起,楼曳伸手要够上去,被突然膨胀的伞面格挡,随即甩开。
他这次没有逃。
混乱的雨势此时变小,落着细软的白丝,楼辛远在雨中站立,踩上坑洼的浊水前一个弓步稳住自身。
楼曳捡起一根枯枝上前便刺,昔日学的剑法藏在心底,使出来疾如风雨,一招比一招快,他刺,楼辛远便格挡撩开,防守绵密,好像永远破不穿的云棉。
变化多端,无懈可击。
心越来越乱,枯枝发泄般挥开,啪地应声而碎,断裂为稀烂的两根。楼曳手掌间被粗枝的倒刺磨出血,雨血交融,刺痛了神经。
“哈……”
楼曳丢掉枯枝,雨打在他全身,尽是钻心的冷。
“楼辛远,你看啊……我没有剑。”
“……”
没有剑,何来剑客,没有剑,他怎么该和师兄一战,楼辛远的大脑有一瞬空白,突然正对楼曳的双目,不知在雨中是否还含着泪。而自己竟然走过去,为他撑起伞。
他不会不记得自己说过,楼曳是个好人,所以他不杀楼曳。
哪怕他是最后一个挑战者,哪怕这个人虚伪至极。
“我当初是不是就不该推开你?如果没有,你是不是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师父希望我,还有你都能像个普通人一样过日子,但是我们都没有做到。”
一切都回到那个仿佛是结束,又是开始的那天。
海上飘摇,海浪宁静的一日,邮轮遍布赤灯金影,金银铸成的一座城在夜晚,在这座城市的疮痍背后悄悄起航。
一日前重案组查那件涉拐案已经查了数个月,毫无头绪,因牵涉到另一件恶劣虐杀案,线索打乱,毒蛇隐匿于深潭,那一点点踪迹只缺乏突破口,谁也无法贸然惊动。
报案人是陈易。 他指明要求楼氏师徒。
“我要求单独谈。”
那时年轻的陈易用不屑的眼神扫视司法机关简朴的装潢,没有喝楼止递过来的纸杯,轻浮的眼神落到楼曳身上。
他对楼曳耳语道出一个地址。楼氏师徒当即赶过去,那是楼氏所建造的武馆,匾牌上六合门三字仍然苍劲,本应该悬挂在门前,却不知为何落在地。
也没有弟子们朗朗交谈的话语声。躯体七零八落,曲折的四肢在木质的地上拖出长长的血迹。
这已不是踢馆,而是灭门。
楼止的手掌覆盖在楼曳的脸上,抹去温润的液体,楼曳听到师父说,对不起。
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同门有说有笑,一起切磋,一起打闹……楼辛远,楼辛远此时又在哪里?
还有几名失踪的弟子不知去向。
陈易未说明的线索是来自他背后的陈氏。陈氏掌管的航业在市里扎根数十年,楼止带着楼曳回到重案组,将线索锁定在那艘午夜即将航行的邮轮。
轮船起航了。
六合门失踪的弟子被绑架作为人质,楼禁明知是陷进,却还是如约而至。
楼辛远随之进入这座微缩城市般的邮轮,遍布赤金灯影,如金银所铸。金色舞厅的大门推开,李容持双手刀,截在二人面前。
刀法第一人被陈氏雇佣,刀刃在间隙碾过,楼禁赤手空拳迎击,血溅三步,却为楼辛远争取了找寻同门的时间。
轮船内像是皇帝的迷宫。楼辛远第一次踏入舞厅,周遭金碧辉煌,对他而言则是深不见底的洞窟。
泳池、餐厅、赌场,楼辛远辨认那些来来往往的旅客,分不清是否是敌人的眼线,终于他回到金色大厅,抬头看见上方的吊灯下吊着的人,那些同门弟子身形扭曲,青紫的脸面目全非,已不像人。
楼辛远听见了,他们在喊——快逃!
快逃!
他回头,终于看见自己的刻骨仇人。
那些逼死自己父母,杀死自己同门的仇敌此时就站在自己面前。
不能逃。楼辛远随手抓起身边的桌椅挡,敌人包围成圆将他圈在其中,交错的拳掌落在身上,他听见自己骨头断碎……初入武林,怎能敌得过巅峰高手?不过困兽而已。
陈氏的当家摆手,众人停下手为他们的老板让开。
“你很有才,不如跟在我们手下,整个武林迟早为我们掌控!”
“你害我同门,就说这样的话?”
“害?小兄弟,这话不对,胜败由命,生死在天,武林不就是为强者所能么?”
“你们把夺人性命的话说得这么漂亮,就没有想过报应?”
“弱者的思维罢了。看来你也不过如此。”
楼辛远一瞬间被敌人的话刺中,他看着对方眼里的不屑,突然觉得自己何其渺小。
自己太弱了吗?
“不!”
劲风疾掠,楼禁横身挡在楼辛远的身前。他的手臂被砍半截,就用了衣物紧紧束着,渗着血,面上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他横起一把捡来的长棍,做出半蹲马的姿态,前刺!
哪怕单手。
楼禁大笑:“我既然答应教你复仇的武功,就一定会做到!看着!”
以棍代剑,在手掌间瞬间施展挥舞!
那是招招瞄准要害的六合门剑法,每一式都凝了必杀的意志,每一剑,都在楼辛远眼里成为永恒。
楼辛远不敢怠慢时机,有楼禁的掩护,他即刻跑向吊灯下踩着桌椅飞身切断长绳,那些弟子掉下来,楼辛远抬起双臂,碎掉的玻璃划过垂下的绳结,却突然连带吊灯一起摇摇晃晃!那同门弟子一落下来,在地上踉跄几步,他只重复那一个字逃,猛地推远了楼辛远。
吊灯砸下来,与敌人倒的酒水混合,将周遭点燃。
“……咳咳,快、快逃,六合门已经没了,我们也活不久……你快逃啊!”
“不,那楼禁呢!?”
楼辛远怔住,那些平日里并不熟识的同门却用尽力把他推远。
火舌窜上来,他们的面容燃烧殆尽,字音重复着逃。
楼辛远回头看一眼楼禁,这个疯狂的男人不可一世,即将终结之时,也未曾忘记他们之间的承诺。
他在火中大笑,神色已经陷入痴狂,武林世家顶尖的高手与他纠缠难分,周遭响彻呼喊、火焰的嘶哑、刀光与剑影、飞扬的热血……
“天下第一?……哈哈哈哈哈哈!”
从后方涌过来无数打手迎面拦截,楼辛远拔出鞋跟里的短匕,斜身而刺进来人的双眼,挣开所有困围,顺着潮流往上走。
杀人,已经没有感觉。
从前方冲来无数穿着防弹衣的警员,楼辛远突然怔住,他以为自己要被缉拿,可那些人无视了自己,从他身边分为两拨洪流贯出。
有人抓住了他。
寒冰从底部上窜,银色手铐圈住了半边手腕,那人牵着手铐的另一边将自己扯向前。楼道的上方通往甲板,嗅到凛冽的海风那刻,他亦看见那道逆光的背影。
原来是他啊。
楼辛远突然想笑,想学着楼禁那样放肆地笑出声。思绪电闪雷鸣,他猛地挣脱楼曳拽着的手,不顾一切地想要跑回去。
楼曳闪身挡在前,然后他们扭打在一起,身形重叠翻滚,逐渐分不清你我。
“楼辛远!!!”
极重的钝响,二人砸倒在地。
楼辛远死死地在上方摁住曾经的师兄,有极浅的雨滴打在脸上,将血迹冲刷减淡,他皱着眉听楼曳念自己的名字,任由他的手抹去自己脸上的脏污。
然后变成一个崩溃如死的面部。
“楼辛远,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楼曳的眼底一片冷色:“六合门所有人,都死了。”
“……死了?”
“……”
“你去船舱!还有人活着,说不定——”
楼曳的嘴角极快地扯动了一下,越过楼辛远的身后而看,星火四溢,敌我的人马持枪对射,然后数不清的人被毙命倒下死去。
一刹那,万事万物突然没了声音。
砰!
他屈膝踢中楼辛远腰部,楼辛远剧痛弹地而起,眼见漆黑枪口抵在眉心。
然后突然间被推开,踉跄数步,眼看就要翻出围栏之外。
楼曳没有伸出手。
枪管上膛,在楼辛远的身后连击,再就是朝他手臂擦过。
子弹击破救生圈的绳索,那一圈绳哗啦啦掉下,楼辛远想要喊出什么,只能徒劳地抓住,滚落在邮轮数层的舱外,震碎了五脏六腑,眼前飞越的景色急骤穿梭,最终被海水吞没。
那便是最后了。
……
……
……
楼曳醒过来,入眼是家里灰白的天花板。
日历好像很久没有给日期划线了,桌上还摆放着纸杯,有水。现在还是大白天,狭窄阳台上晾着的衣服已经干透,不知道什么时候洗好的,收下来,露出干净晴朗的天空。
墙角边,一把灰扑的伞立静静立着,看起来崭新。楼曳一愣,转头看向客厅。
家里干爽,看起来有人打扫过。楼曳捡起手机看,突然感觉记忆有一页空白,一周七天,今天是周末。
好像,老板也没有来电问话,消息记录都是空的。
都停留在他和楼辛远见面的那一天。……那一天,是哪天来着?
楼曳头疼。
随意穿件外套他就出门了,熟络进了楼下的小巷,早餐档的蒸笼热气腾腾的,楼曳要了两个包子边吃边走。
入夏的时节,枝桠在街道上落下清透的浅影,此起彼伏的鸟鸣惊得枝头晃动,踩着影子走着走着,突然在某个熟悉的地点停下。
楼曳抬头看着网吧的招牌,已经翻新成更炫酷的款式,墙也刷了新漆。他上楼不见到处晃悠的老板,只见坐台的小年轻头也不抬,问他要身份证看。
“喂,你听不见啊?”年轻男孩等了很久没等着,眼神一瞄,立马改了语气笑道:“楼管,哥来了怎么不喊一声哪!搞得我不好意思哈。”
“喔…我就来看看。”
这段时间网吧里的设备都换新了一遍,以前是那种方块电脑,笨重的要死,现在都是薄屏机子,装上新显卡和光纤后,画面也更流畅许多。
他看着那些人沉溺在网游的世界里,为了朋友义气而喝彩,为了新得的稀有装备兴奋,因为被杀而气恼,因为输掉而丧气。
是投射自己全部的喜怒哀乐。
以前楼曳会遇到未成年偷偷来上网,他知道老板会默许一些人,但自他当网管后就一直明确地拒绝。
老板羞愤,也怕蹲号子。
那些网游里对砍溅出的血,偶尔会刺痛楼曳的眼睛。
也许楼辛远并不知道,那场邮轮案中,所有罪犯被警方当场击毙……包括楼禁。
楼禁死在师父手里。但是也无法知晓其中细节了,那之后师父辞退了职务,最终消失在尘世无从寻觅。包括楼曳也是。
陈易提供的情报证实警署里有卧底,层层排查终于抓到一个传递情报的通讯员。
楼曳听楼辛远的话,去下舱找六合门的同伴,但灰烬里什么也没有。
这场武林争斗,哪方都没赢。
修养过后,楼曳又开始稳定坐网吧夜班。反正这一带他的身手出名,有他在店里基本没人惹是生非,尤其是小弟告诉他自从凶杀案接二连三发生后,附近的治安好像莫名变好了。
楼曳没有特意去留意贫民区的消息,只是听说那边要整改。
时值仲夏夜。
倒霉蛋同事小弟被老板抓去当监控室大爷,楼曳打开网吧顶端挂的小电视,百般无聊地在躺椅上看。
现在电视台都很少播凶案了,转播时事新闻之后,就到天气预报。
连续一周,一日艳阳,一日雷阵雨,是变化多端的夏日。
一直到下半夜,楼曳浅浅打了个瞌睡。
空调冷气吹到后耳,他乍然醒却,发觉有人给自己盖了一张毛毯。
楼曳追了出去。
旧楼的角落里隐约有人声,楼曳快步走近,掀开堆叠杂乱的垃圾袋。几个衣衫不整的混混脸上青紫肿得可怕,见来人吓一大跳。
“真不敢了!!救命啊——”
然后落荒而逃。
楼曳叹了一口气,幸好。
忽然感应似的,抬眼见隔壁的楼顶那道月下孤立的身影。
雨停了么?楼曳心中念道,风吹的黑夜又似那日,他迈着轻盈的步子,然后朝那人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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