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走街过巷,遇见过一个手里握着厚厚一本《尤利西斯》的年轻姑娘,她穿潇洒的白衬衣和牛仔裤,蓝色硬壳封面上的詹姆斯乔伊斯,戴着眼镜的视线,朝我身上匆匆一瞥。
我来不及追问她的名姓,她的来由,她的去向,她的寂寞,她的孤傲,她的心之所向,她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之中。
世间的书何止千千万,为什么她偏偏选择了《尤利西斯》?这本书创造了世间难有的奇迹,却也引发了最汹涌的质疑声。创作这本书的人曾被讥讽为渎神者,背德者,还有疯子。
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为何要选择如此愤世嫉俗,剑走偏锋的方式去走进一个「疯子」的内心?
后来我读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面有一个叫特蕾莎的女孩子,她最初邂逅恋人托马斯的时候,他的手边正放着一本书,这本书究竟是何方神圣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它是一本书,不是一架烟斗,不是一瓶伏特加,不是一双美人人的手,它是一本书,像是开启一道神秘的通道,他们在那一时刻获得了灵魂深处的心灵感应。
因为特蕾莎也是一个对书有着隐秘渴望的人,当然这并非仅仅意味着,她一定喜欢看书。
「对特蕾莎来说,书是确认一个秘密兄弟会的暗号。事实上,那些从镇上图书馆借来的书,也是她反抗那个围困着她的粗俗世界的唯一武器。尤其是小说,她读了许多,从菲尔丁到托马斯曼。
这些书为她提供了一个机会,在虚幻中逃避,摆脱那种毫无快乐可言的生活。作为一种物品,这些书对于她还有一种意义:她喜欢抱着书在大街上行走。它们对于她来说,就像上个世纪花花公子的漂亮手杖,使她显得与众不同。」
书的存在,给特蕾莎赋予了某种不同,不同于小镇上的其他人——那些庸庸碌碌的,籍籍无名的,那些鼠目寸光的,尘埃扑扑的,那些俗不可耐的,默默无闻的人。
因为书象征着知识,象征着某种精神层面的提升,甚至象征着有所积淀的灵魂,这是一棵萝卜青菜,一条围巾裤带,或者一脸脂粉油彩无法供给的特质。
这种「不同」赋予了特蕾莎某种精神层面的自我肯定,而这种自我肯定实现了她的某种自我取悦,就像百灵鸟亮出歌喉,就像孔雀开屏,就像海浪拍打岩石,那激情澎湃,水花四溅的一瞬,有一种剧烈的麻醉作用。
在那一刻,仿佛自身携带有一种光芒,舒服的,妥帖的,简单的,直率的,灵魂属性,拥有共同心理欲求的人,在彼此相会的那一刻,获得了连接的可能。
后来,特蕾莎去布拉格投奔托马斯,手里拿着一本《安娜卡列宁娜》,那就是她不必言说却昭然若揭的精神密码——一个为爱奔走的女人,一个为爱丰盛的女人,一个为爱承担坎坷的女人,一个为爱牺牲的女人,因为最开始的那一刻,她看不见走向呼啸的火车的最终可能。
曾经一度,我也像许多人一样,不了解《色戒》里的王佳芝对易先生的感情,尤其是最后那一段,她在危急关头放走了易先生,背叛了组织,自己还赔送了性命。
直到我注意到一个小细节,那是热血沸腾的一群人遭遇了演戏失利的时候,士气低靡,王佳芝穿回了她的寡淡朴素的布衣,脸上不施脂粉,面含憔悴,仿佛整个人都被寂寞风干,在阳光下,走出逼仄冷漠的家,一个人抱着几本书,去电影院里看易卜生的《玩偶之家》。
电影院的光,舒朗无情地落在她的脸上,她有一些局促,有一些倦怠,有一些冷漠,有一些痛心,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电影里的娜拉——一个「逃离」的女人,却不知逃离向何处。
她在人群中是别具一格的,这种别具一格与她的着装,她的发型无关,这种别具一格,体现在她随身携带的「书」中,体现在她独自一个人去看《玩偶之家》的心境中。
在她生活的这个世界里,没有人懂得她,没有人舍得花时间和金钱去懂得她,他们也没有可能,因为他们根本和她自己一样平凡,但是书是不一样的,电影是不一样的,它们对她一无所知,但是它们能够懂得她,因为那正是她所向往的某种无名境界——一种「逃离」,不是局促不安地被迫逃亡,而是主动拈花一笑地「抽离」,以此独立阵营,与周围虚弱的浊世划清界线。
但是演戏能够,演一个有背景的,但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富商的太太的游戏能够,演一个虚与委蛇勾引一个有政治背景,心机深重的政府要员能够,她不再是王佳芝,不再是穷街陋巷里走出来的那个面色苍白的王佳芝,不再是一个只能通过看别人的书,看别人的电影来自我满足的王佳芝,此时此刻,她就在自己的书里,她就在自己的戏里。
她不再孤独,她不再平凡,是那个男人成全了她,用肉体去打通她的灵魂,用金钱和占有欲来满足她的虚荣心,他配合她的演出,让她看到自己被拉到舞池里悠悠旋转,轻轻摆荡的寂寞痛快。
他埋葬了她对影自怜的孤独,他赋予了她成为「梦中人」的台阶,并且带着她,一步步登场。
为这样一个男人,做出一点牺牲,不是毫无道理的吧,即便是付出生命,回到从前那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空荡荡的沦落生涯,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为自己欲望的满足付出了代价,关键是她心甘情愿。没有人曾像他一样,如此细细密密地照看过她的孤独。
张爱玲说,「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别人不敢靠近,他们也无法脱身,就这般挣扎着,死也死不掉,空有一星半点的希望。
一个人走在尘世间,仿佛托付着某种隐形的「外套」,这是契诃夫的说法,还有一种来自美国诗人普拉斯,她说那是一种「钟形罩」,我们无时无刻不想打破它,但是我们又无时无刻不与它耳鬓厮磨。
只是有时候,我们能够通过某种方式,获得短暂的遗忘,那就是在追求「精神共鸣」的路上,当我拿着一本书走过大街小巷,它让我与众不同,又让一个孤岛上的灵魂,与另一个孤岛上的人的相遇,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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