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决定好的起程呵!这怎么可能准备得好?作为一个不得不去谋取生机的人来说,这是眼下我心中升起的唯一线索,在这个情况下真是要这样救命了,我还真没想好。把一切都抛弃,这种感觉如同从山顶望着原野上奔腾的马群一般快活,在我还没有来得及思索着如何为黄昏降临作一丝失落的心理准备的时候,这种享受也会让我得到一股性快感般的酣畅淋漓呢。
不过你在呵!记得我方才认识你,我一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试图去弥补那令我无比慌张的我所以为的错误,我沉默,试图掐住生命的咽喉并且在不断蔓延的无休止的幻象里流连,你微笑着前来,松开我的手,与我交欢、带我去西边的高山,随后你用那种踏尽这片大地的自信对我说:这个国度会坍塌,你所拥有的也将不复存在,那么走吧,不要再留在这里腐烂。
那么一定会出现这个家庭的坍塌,当我依然对此表现出无尽的恐惧时,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有那样的经历——你会经历一个国家的倒台。“是的,但那又怎么样呢?”
“你能承受你自己的国家灭亡吗?”
“为什么不能?它完蛋了,难道要用人民来当作它的陪葬么?
从这时起我才刚刚对这样的事情产生了与从前完全不一样的兴趣,要是在从前,我总是以为它离我十分遥远或者把它放在我根本不想去触及的地方,因而当我和所有粗鄙之人谈论这些的时候,我们更像是扯开一个远古传说,它离我很近,但又无关紧要。不过现在我发现它仿佛已经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了——就像是这间房子的大门,冰冷冷地伫立在我的跟前。也就是在这一天,我才真正开始考虑要不要从这里走出去,去看看更远的世界,去捡回这一条命。
我来不及去想明白与安排好一切,不过生命一定是对我有所馈赠,我们一起走吧,也许我活不到明天了。我的身体难以独自成行,你愿意带我走一程吗?
正是这样,当我因为在公交车上晕倒直到我醒来时,我意识到时间已然如此仓促。我本该是抱以亲人的歉意与试图回报的心态去把握时间不是吗?但我发觉到了这里边一定有些莫名其妙的忸怩作态,不然我为什么如此深信它呢,像抓住了最后的寄托似的。我没有寄托,本该也没有对你的向往,但你的光辉实在太璀璨。
当我在旅途上再次倒下,你带着我回到我原来的家寻求最后的希望,不用说,你被那个孩子拒绝了,他怀着恨,他需要时间呵。你说,走不走?
走吧,我本也不想回来,不过到现在,我总算是有点力量,至少能够解决我先前留下的那个世俗的问题了。我活了四十三年,死了十二年,我还能有什么选择?
同所有被流传下来的私奔故事里的情人们一样,我并非仅仅是因为爱情和伯良私奔,要不然,爱情终究会分道扬镳。
我在人群里等他买票,我们的行囊不多,我突然想起来我现在正像是从前我在火车站广场不起眼的角落里见到的民工、旅行者们,脚边凌乱地堆放着所能带走的一切。我移开那不断袭来的叹息,眼看着他手里正攥着两张车票向我走来。
“8点的车,只剩站票了。”
我想起来,再几天就过年了。
我总是悄悄地去观察他脸上的神态,在那里,无论是悲是喜,我都能看出来鲜活的气息。也正是这个原因,我打从心里触及了一种我未曾敢于直面的生气,他带来一种沉稳的坚定,使我总能够迈出 步伐;这时候,他脸上的无奈里透露着无奈本身的坦然。
其实到这个时候我还是有点诧异的,因为这些天来,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可以去注意这些许许多多从前毫不在意的事儿,要是从前,我总是在深夜的时候坐在窗前,悄悄地推开窗,抽一根烟,摸索黑暗远方的灯火,那便是我生活里所能体验到的最美好的光阴,那些年头,每到那个时候,我都以为生命已然点燃了它的灯火,这种期待甚至持续到昨夜。
“你不想再看看这里么?”
“也许,”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你说我要忘了这里吗?”
“如果这是你最后的冬天呢?”
“我没想这么多。”是的,要是这成了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冬天...…那不应该是更应当不去怀念吗?就像是昨天医生才给了我最后的告诫一样,我像应当听从他的建议。
你已经救不了我,因此你的告诫需要换一种理解方式:留下最后一些美好的时光,我现在是离家出走,抛下一屋子的怨恨,买两张火车票继续私奔,无论我能不能释怀,那面墙还在不在,哪怕它还是逃跑也好,我也要做最后一次尝试。
这趟临时加开的列车上拥挤着太多回家的旅人,我们好不容易在列车车厢之间的连接处找到一块稍微宽敞地方,这里因为不时有冷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因而少有人挤过来。在把行李安置好之后,伯良从包裹里取出一打旧纸铺在地上,然后对我说:“这就是今夜的安身地了。”说完把他的外套脱下来裹在我身上。
很多时候我都想把许多话从心底掏出来跟他都说个遍,可是我总是只好望着他在身旁做着一切、不时地打哆嗦。我的情人啊!咳,我的情人!即便你反对我的脆弱,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止不住这心中满腔的泪水,可是我只剩下了沉默。
“我在想,”有这么一回,伯良提起来话题,“我是说,要不是因为这场病,你会不会搭上这趟火车?”他黯然神伤,仿佛等了我许久。
这真是让我多感怀啊!是的,要不是这场病,要不是遇到你,我现在是不是应当在轮椅上等候死亡?——噢,这不是实情吧?我一直都在等着死亡啊!在那里,和他们在一起。
“你明白,”我说,“我很难弄明白你的话。”
“以前我曾经创立了一个国家,我想把你们都带到那里去。”他接着说,“现在它已经不存在了。”
“我还是没有弄清楚。”事实上,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他曾经做过什么,“你是说,那个曾经被摧毁的国家是……”
片刻的沉默之后它说:“我们在一个不够好的时代,而我所能做到的也仅仅这一点儿,那里只剩下一片废墟。”
你是说你在把我带走吗?我知道你一定不堪疲惫,要不是这道坎儿突然降临,我也很难想象我的起程还要被拖延何时。我一生都在寻求救赎,每一段时光里都认为自己在坚持救赎的方式,那么如今,我如此坚信的最后一程,它到底是不是跟从前一样,依然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似乎感觉到新生。"我转移了思绪,接着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克鲁伦?"
"明天傍晚。"
我费力地坐起来,看着门缝里的冰柱儿。
"外面雪大吗?"
"看起来不小,"他说,"你冷吗?"
"我们到了哪儿?"
"刚才滑过一个小站,站牌上好像写着乌斯泰。"
"那是什么地方?"
"蒙古的一个小镇。"
"到你们家了。"
"还没有,还有很远。"
"我一直有个疑问,"我问他,"你走了这多地方,是不是已经找到你所要生活的地方?"
他仿佛沉思了半饷,"在曾经的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我没有找到生活的地方——那并不存在,我找到的只是能做作为埋葬的地方。"
"它足以安息灵魂吗?"
"不能,因为没有这之后的灵魂。"
"你的朋友们呢?"我迟疑了一会儿,"虽然我总是执着于你是我唯一的信念,但是现在我开始意识到它的端倪——我想像你那样去爱。"
轮回,轮回,我在心中不停地默念道。
他不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了。
"睡吧,我们明天就到了。"
这是一间旧平房,推开木门那一刻,我仿佛从那一声吱喳中听到了等待了上百年的招呼声。我的身体与大脑无法再承受更多的念头,等我在床上醒来的时候,他刚刚从外头回来。
"你饿吗?"
"伯良,"我叫着他,感到些许费力。
他凑过来。
"现在什么时候?"我问他。
"9点。"
"可能是我的时候了。"我想有很多话要跟他说,"我想说,你给我带来了新生。"
"我们出去看看雪花吗?"我喜欢他的微笑,永远都无法忘怀的微笑。
我对他点点头。
"冬天里雪后的克鲁伦总是阳光斑斓。"
"对,"他说,"等到早晨,麻雀还会在雪地上追逐晨曦打闹。"
我说,我会看到雪地上的群群麻雀,而这一夜的暴风雪,我总以为我会冲出这间屋子闯到雪夜里头去。
他把我安抚在门槛上坐下来,随后脱下全身的衣服,一股脑儿往外头冲去,一边用身体破开纷飞的雪花,一边朝着天空大声地叫喊。
这时候,我听到不久前埋入我身体里的生命种子的冲动,就在这一刻,它奋力地迸发出了绿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