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女人要关灯睡觉的刹那,发现了头顶石膏线上那只小四脚蛇。她惊恐万分,用压低的声音求救道:
“你来——”
隔壁书房那边没动静。四脚蛇也没动静。她不敢出声大,生怕上边小东西受到惊吓掉下来。她一边悄悄起身往卧室门口移动,一边用自己听起来都陌生的声音低低唤道:“你快来!”
依然没有动静。那个人就像不在家。
女人站到了书房门口,老公还是闻声不动,头都不转。顿时,女人的怨气压倒了恐惧,说:“什么都难!答应一声都难!”她被老公旁若无人的轻慢惹火了,忘了为什么事来找男人。
男人眼睛没离开电脑,说:“什么事啊?大惊小怪的。”他刚理出挽救败局的思路,还没下手,被老婆搅乱了。
男人接话了,女人的火气降了下来,这才想起求男人的事情:“墙上有只四脚蛇。”她说,声音有点发颤。
“在哪里?你说噻。”他不耐烦地问。眼睛还盯着电脑上的黑白棋子。
“你来。”她觉得他问话多余,不回答,拉着他手蹑手蹑脚往卧房门里走。
“有什么好怕的。四脚蛇是益虫。”他说。小时候,他受到过害虫益虫的教育,脑袋里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现在不假思索地答道。虽然四脚蛇明明是冷血爬行动物。
“在那。”她指着还趴在那里的小家伙说。她指望他抓。
“不能把它弄死。”他自言自语。
“我没让你把它弄死。”她辩解道。
“我用纸头抓。”
“用电苍蝇拍……”她话没说完,他恼怒起来,“干嘛把它电死?”
“接着。我是说接着。我怕你抓脱手,掉到床上,用电苍蝇拍在下面接着不会滑脱。”她情绪有点激动起来。他所理解的,永远不是她想表达的。
电苍蝇拍就在手边,他就不用,好像只要拿着电苍蝇拍就会电死四脚蛇,哪怕电器开关没打开。她没办法,让他等一下,她去找大些的纸头来给他用。
他等不及,站在床上,手上捏着从裤袋里掏出的手纸,一副手到擒拿的架势,迅疾下手。纸头捂在四脚蛇身上的时候,她刚好进门,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上面坠了下来,心紧了一下,说:“到底让它溜了?”
“哼。溜?怎么溜?在我手里能溜掉?这等事——。不说吹的,落到我手里该它倒霉。”他得意洋洋地站到地板上来。女人抖呵呵地赶紧把挂历纸打开兜在他手下面。他慢慢地轻轻地展平手中的纸团,直至纸理平了,也看不到四脚蛇的影子。他一边嘟哝着见鬼,一边不甘心地把纸头翻过来复过去看了又看。
往常,女人得着机会站上风,就会不失时机地数落男人几句以解气。这会儿,她忍了。她不敢,底下还指望他继续抓呢,把他惹毛了,这事儿就没法办了。一点牢骚也不发,女人又憋得慌,她说:“不怪你。怪小东西不赏脸。”她拐了弯奚落男人。男人晓得她话里的意思,不就是挖苦人吗,他招数比她狠呢,说:“你来抓噻。”女人听到这话,皮肤一阵痉挛。若是一般家务,他休想拿架子,这事儿还真被他唬住了。她连忙哄道:“我们老了,眼神不济哦。”
男人不再抬杠。看看脚底下,没有。床上也没有。男人站在床边想,这四脚蛇是掉在了席梦思与床架之间了,还是床架与墙的缝隙里?他实在没法判明。他扒着床板看,看不清。拿手电筒照,也看不清。
看了好一会儿,他说,“算了。没有了。”
没有了?他想让这事就这么拉倒了。女人不耐烦了:“什么没有啦?是事儿没有了?还是蛇没有了?”她有意把“四脚”两个字省了。他说,这么晚了,看不见。明天白天再说。他心在棋局上。
这样的结局,她一点不感到意外。他从来都是这样,不想做的事应付到哪步是哪步,唯有下围棋,他就没有想过住手,不厌其烦地下完一盘又一盘,大有不上六段不罢休的架势。这事比过日子重要。女人脸上的法轮线快拉成了两条平行线,不再啃声,像木桩杵在男人跟前。
男人眼睛没法盯棋面了,说针鼻大的事,你让人不安生。他恼女人总拿小事磨他。还多半是在错误的时候。
女人说,我们家有象鼻大的事?她讥笑了。除了围棋,哪件不是针鼻大?不说煮饭做菜,就连换灯泡,擦风扇,疏通管道,擦油烟机……不等她唠叨下去,男人起身了。女人后来很多事不打搅他了,可不时让他感到,他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少了他,一样活。这个感觉压迫着他,一直找不到机会发泄。这会儿虽然夜深人静的,不是拌嘴的时候,他往卧室去的时候,还是嘲笑了她,说:“你不是能干么?也就这么大的出息啊。”
女人跟在他身后装耳聋。这会儿她就是浑身有嘴也是不能说的。头等大事是把不速之客找到。
男人站在床边张望,觉得无从下手。
女人小心翼翼地提起枕头,一惊一乍地抖枕巾揭床单,一举一动如同随时会触到窜出来的四脚蛇。她心魂不安惊悚害怕的样子,男人入心了,在意,有点不忍,又没有办法。他说,“你胆子怎么就这么小呢?不是看不见了嘛。也许就像它进来时没让你知道一样,这会儿它已经走了呢?也说不定。”
她说,“你当它没,就没啦?是你意念掌控的?”
“有我在,你怕什么呢?”男人百思不得其解,这分明不是事,女人却把它变成一道过不去的坎。他叹气了,这女人笨拙的程度,他从来探不到底。
“你在,蛇就不在了?我就不怕啦?”女人惊讶他怎么能把这种怪念头说出口的,莫名其妙,不可理喻。这次她把蛇字咬得很重,好像如此男人就能感受到瘆人的滋味。
男人若无其事,说“我不怕啊。”说的理直气壮。
“什么逻辑啊?”女人睁大曾经很迷人的眼睛瞅着他:“它晓得有只傲气的大公鸡在跟前,就自动躲走了?”她嘲讽道。目力像鞭子朝他脸上狠狠甩去。
这女人——他噗嗤笑了。哄她道:“好。好。那你换个地方,睡沙发去。”说完,他又急着去下棋了。在他眼里,事情已经解决了。
她心里早就估到,他会用上这个办法的。这是他固有的习惯——找到一个能糊的办法,就OK。坐便器漏水,他会用关上进水阀门解决;两扇移门左边不灵便,就当它是固定门,用右边门,尽管用左边门进出更方便……他的这种习惯,她始终不适应。现在想到这些,她连一分钟都不想克制,愤怒地吼了起来,“受够了!受够了!就求你把蛇找到扔出去。你不干。你糊。”
“深更半夜的,你这么高喉咙大嗓门地叫什么?”男人被她的吼叫声吓住了,头又伸进卧房。
女人抱着枕头不再说话,只用凶巴巴地目光盯着他,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那只枕头好像随时随地会砸向他脑袋。
他急了,说,“你疯啦?想吃人啊?什么年龄了,这样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我无理取闹?”女人被刺激的失了理智,踮起脚尖把枕头高高举起,用哭腔喊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不过就不过。稀奇什么。”男人想也不想地接着女人话头说。
女人楞住了。少顷。她用根本就不相信地语气问:“这话当真?你说话算数?”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男人脸孔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
“好!好!”声音是女人胸腔发出的。“离婚。你写。我签字。不写你就不是爷们。”她冲出去找纸笔,没丢下抱着的枕头。
男人愣住一秒钟后,哈哈大笑起来:“我不是爷们。我就不是爷们了……”他用怪怪的语调反复地重复,一再重复,他口中的爷们的含义就变味了,就变成他想直接说出口的意思了——变成太监了不成?
男人靠耍贫嘴化解过一次次夫妻危机。今天不灵了。女人虽在气头上,也没乱了方寸,一招一式清醒地按自己思路来,她把纸笔硬往男人手里塞。她是第一百一十次不想过下去了。
女人动真格了,这是男人万万没料到的,看来要用下棋的心思来对付她了。不然,赢家当不成,连和局也没得了。男人说:“今天晚上不过了。睡觉。我们明天接着过。”
女人掰他手。
他突然松开手,抓过纸笔往裤袋里放。说:“多大事呀。就没法过了。也不怕人家笑话。老夫老妻的。”
女人要把手伸进他裤袋抢出纸笔。
男人忙躲让,说,“别。别。口袋撕破了,还要你补哩。”接着又说,“难怪说……为难养人也呢。针眼大的事,你没完没了,胡搅蛮缠。”他把老婆特反感的两个词“女人。小人。”小心地避掉了。
但是,那种糟糕透了的感觉却像阴天厕所泛出的臭味,无处不在,让女人烦不胜烦。她想摆脱这种感觉,尤其现在。就在她思索怎么开口与老公认真地谈谈的时候,男人又开口了:“算了。你更年期。我不计较。我让你。”他拿起枕头、毛巾被想把老婆安置到沙发那里睡。
女人却被刺激地歇斯底里起来,疯了似地把枕头朝他脸上捂去,恨不得把枕头塞进他嘴里,“我没到四十,你咒我更年期。我咒你前列腺肥大了?就请你抓个四脚蛇——”气喘吁吁推闪中,她一个趔趄差点倒下,被男人扶住了。她使劲甩开他的手,站得远远的,咬牙切齿地望着他。
“就凭你四两劲,还跟我叫板。”男人弯腰捡起枕头,朝她晃了一下,说:“我要是砸你,你就倒下了。”他做出不屑的神情。“你那细胳膊,我一只手就能把它折断。你信不信?”他腆着孕妇似的大肚腩朝她跟前走。女人以为他要动手,紧张地握着拳头发狠地说,“你要是碰我一下,憨货——告诉你——这婚离定了。”男人说:“我从来没打过你,何况你正更……”一想到刚才就是为这个闹翻脸的,他赶忙转了话头:“我更年期。是我更年期。好了吧。”说完,他露出诡秘的神情说:“我是要问你,这只四脚蛇它到底是哪天来的,知道么?”“不知道,是吧。”他自问自答道。“今天被你看见了,你就不除不快。你没看见时不是过得也挺安生?”
他这一说,把她给说愣住了。这个,她根本就没想过。此时此刻他弯弯绕,想说明什么呢?她猜不到。但是捏紧的拳头松了下来。
见这招奏效,男人想象力像加了油的轴承,转动的更滑溜了,他说:“这小东西软软的,又不伤人,碍你什么事呢?说不定早几天在你肚脐眼上爬过几圈了。”他很得意地又强调了一句“你不知道而已。”他只顾自己胡扯,没注意到女人额头渗出细密的汗,脸色变白,愈来愈白,几近惨白。她扶着他也没能站住,软绵绵地朝地上瘫去。
男人慌了神,太可怕了,好端端地怎么就不行了呢。他知道她儿时有昏蹶的怪毛病,就是没见识过,这个样子想必就是了。他忙把她抱起,放到客厅沙发上躺着。她额头冒着冷汗,耷拉的手冷冰冰的。他奇怪,她生孩子的时候也没让人担惊受怕。今天,为这事,居然要闹出人命,实在不可思议。他冲糖开水喂她。他隐约记起好像是用这个办法。但是,吸管怎么也塞不进她嘴里。
她晚上就吃个苹果当晚饭,加上极度紧张和恐惧就犯病了。这会儿,她看起来像死人,心里却是明白的。他一举一动她都清楚,就是讲不出话。
“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会是这样呢?”他六神无主。情急之下拍了一下脑袋,“我怎么把一一零忘了呢。对。打一一零。我们去医院。”她听得清楚。心里说着,不要,不要,就是没有声音出来。
电话在她头边茶几上,他坐在扶手上拨电话,拨了几次居然拨不通。“见鬼了,一一零也会占线。”男人叽咕着回过头来看女人,女人眼角淌着泪,嘴里低声说着,“不要。不要。”
他蹲下身子问她,不要什么?不要一一零?
“不要。”声音更清楚些了。不过,还是病怏怏的叽咕声。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想喝水。
女人主动要水喝,男人知道平安无事了。见她睡衣湿漉漉的,他又去找了一件帮她换上。喝了糖水,她精神了些,怕吓着男人,低声告诉他,“不要紧,再睡一会就好了。”她说得那么肯定,男人拎着的心放了下来。看她半天不动睡得安静,他悄悄离开了。
她蜷在沙发里,睡得迷迷糊糊,一点不踏实,很快就醒来。眼睛一睁,满脑子还是那个异怪、瘆人的小东西。门和纱窗都关得好好的,它能爬进来,现在哪个房间它进不了呢?女人不敢往下想。再想又要晕了。
虽然就那么晕了一下,人就像病了一场,弱弱地没劲,她还是爬起来去卧室。
灯亮。他被惊醒。“不好好睡,想干什么?”他实在不明白,眨巴着眼睛问。
“我们把床挪开找。”声音细弱,却不容争辩。
“姐姐嘢,你才活过来,怎么又要折腾?你睡着时,我又找过,晚上根本看不清,明早再说不行啊?”
“不行。今天能见分晓,干嘛熬到明天?”她才不在乎他喊她姐姐呢。就是喊大娘也没所谓。虽然他比她大五岁。
他望着她,想说不说的样子,结果还是犹犹豫豫说了出来,“你是不是有强迫症?”
女人眼神定定地对着他,说,“把四脚蛇留在家里,才会得强迫症呢。”
他晓得今天不由她不行了。心不甘。他又试探性地说,“四脚蛇是蜗牛啊?我们笃定能抓到它?晚上找东西多吃力。”
她说,这才多长时间的事,你就怕白忙一场。告诉你,拖下去简单的事情就变复杂了。底下它会钻到哪里潜伏下来,也许是衣柜里,也许书橱里,谁会料到呢。明天就是地毯式搜索也未必找得到。说不定还要抖开衣服找,翻出每一本书找,移开橱柜找……她不想讲下去了。
她动手掀席梦思,掀不动。他说,你不服也得服,离了我还就不成。让开——让开——他要她让开。虽然胖子不灵便,他一个人居然把席梦思掀到床下,靠衣橱立好。又动手把床从墙边移开。常年没有挪动,床下积了一层浮灰。他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灰絮上动惮不得的小东西。这次,他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大功告成。捧着四脚蛇,他懊恼地说,“早知这样,哪会等到现在。唉。被你耍了。”
抓住了小东西,女人心理轻松许多,哼了一声,说,“你下棋时,是先知道结局再跟人家下啊?不都是先去做,然后才有结果么。”
男人不接她话茬。跟病人没什么好斗的。他站在窗口,鼓起腮巴吹去四脚蛇身上的灰尘,对小东西说,“你太可恶了,哪里不好去,偏偏来这里。作死。”他住了口,又吹了一下,说,“你一来,家就乱了。罢——罢——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女人想,小东西逃不掉被扔下五楼的命了。她动了恻隐之心。对这小家伙,她只是害怕,只是不喜欢,只是接受不了,还不至于要它命。
就在她要开口时,男人双手捧着四脚蛇,一边换鞋一边对四脚蛇说,“我不计较。我饶你。”他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好像要让四脚蛇听懂似的。男人的脚步声往楼下去时,女人第一百一十次冒出“这人,心是善的”念头。
她瞥了一眼挂钟,十一点零五分。通常,她一定得在十点前入睡,否则动用安眠药都很难入眠。那种过了钟点就担心无法入睡的焦虑没有出现,她的心出乎预料的静。她把地上灰尘扫净,又用拖把拖了一遍。
男人回来把床复位、架席梦思,女人在旁边搭手。女人换床单时,男人也能站到她对面帮着拉住床单角把它理平。这会儿他们默契的就像左手和右手。只是女人不唠叨,男人反而不习惯了,问,“头不晕了?”
“好像。”她回应时心不在焉。她被眼前的和谐感动到了,“这才是过日子的样子。”她想把这个感觉告诉男人,但又不想草草地告诉他,她想洗过澡,上床后,不失温柔地郑重其事地告诉他。
关灯后,男人帮她揉着太阳穴先说了,“这下你称心了。”好像女人发动了事端,因为他的包容给平息了。
女人呢,一下张住了嘴,半天出不了声。她无意争对错,只想两人能有商有量地把事做好。这小小的愿望像横在他俩之间的银河,走进太难。她失望了,方才存着没说的话,竟像梦一样消失了。
头很疼,被男人揉的吃不消。她不明白男人为什么要揉她的脑袋。
男人问,舒服么?不晕了吧?他说手酸了。
她趁机推开他的手。
窗帘没拉上,月光透了进来,照见女人睁得亮亮的眼睛。
男人说,还看什么?四脚蛇没有了。
女人说,四脚蛇的确没有了。语气有点怪,好像如果还有什么跟四脚蛇一道消失才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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