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秉政：卑微地活着

许是因为年届不惑，所以渐臻不惑。生活中开始越来越多地对人尤其是对自己原谅和妥协。无论如何，从此，不再狠，不再作；从此，立志做一盏省油儿的灯。

去年的这个时候，母亲在北京安贞医院已经做完鼻咽部肿瘤的切除手术了。当最终确诊为良性肿瘤的时候，这才将全家从一个多月的近乎凝固的噩梦中拉回了有阳光照耀的生活。已然经历过数次父母的重大疾患，不得不深信疾病能在瞬间让任何形式的人间幸福都黯然失色。劫后余生而暗自窃喜。得以与那一个字擦肩而过，完全是上天的眷顾。

母亲出院的前几天，决定由我先回呼市收拾一下她居住的小院。从北京上了火车，就有一种由于死神疏忽而没被逮住的侥幸。闭上眼睛，这一个多月，窒息，恐惧，悲伤，压抑，陌生，闷热，拥挤，肮脏，号贩子，巨额的红包，腻人的京腔以及天南地北的方言……这一切可怕的异己力量似乎是通往那个世界的中转站。庆幸的是，我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

打开院门，往日熟悉却又视而不见的所有物件都感觉无比的亲切，这一生都忘不了临走前那个看似平常的傍晚，母亲走在前面，我给小院默然上锁时的那种心境。

因为前段时间雨水足，母亲精心种植的蔬菜花草历经了一个月的自生自灭状态居然还都茁壮地吐红泛绿。柳树花和朱顶红正在盛开，种在竹筐里的小葱油绿透亮，上月刚割过的韭菜又密密匝匝的，像是顽童好久未剪的毛发。几个花盆里的西红柿红成一片，行囊都没放下，就忍不住摘下一颗咬在嘴里，那个久违的酸甜！之后赶紧弄来水狠浇，直浇得每株都满溢出来。紧接着要清除院内疯长的杂草。当拔掉西墙角的一大丛茂密的马齿笕后，清晰地裸露出几根临行前灶上煮饺子烧剩下用水浸灭的木柴，刹那间感觉人间烟火真好，哪怕是粗柴大灶的烟火；活着真好，哪怕是卑微地活着。

这些年，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熟稔的面孔过早地被无常绑架了生命，则心有栗栗焉。生死有命，且黄泉路上无老少，再显赫的生命也就能蹦跶那么几十年。且谁敢保证下一个被无常盯上的不是自己？更要命的，死可不是睁眼闭眼那么简单。看看医院里，放疗，化疗，插管，穿刺，透析，开刀……还有太多的你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阴招儿”静候着你去受用，怎生不感叹人上辈子真是造了孽！对此，我们大多防不胜防，能做的只有念咒消灾，趁早吃点喝点，再就是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心灵和精神其实鲜有以前想象的那么大的力量，肉体的死亡或苦楚会使大多数人的精神世界片刻间灰飞烟灭。即使是出世者，不食人间烟火者，或在深山巨壑隐居的得道者，在罹受晚期癌痛时，难道都会付之莞尔？我宁愿相信，健康与舒适的肉体让灵魂在晨曦暮霭与春花秋月的悠闲变幻中粲然生花。病痛只会分娩出丑陋与尴尬的魂灵。珍惜吧，我们之所以还能逍遥，还能说出满口的仁义道德，只是因为暂时成为了噩运的漏网之鱼。除此，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寒酸书生的境遇经常是身为下贱，却往往心比天高。可身处陋室多年，也没“铭”出什么名堂，难免直令人惶惶然。况且一件小事就足以把你从九霄扯回阿鼻。先不必说单位领导年复一年的龙颜，以及老婆日复一日的脸色，单说一个你自我感觉很良好的黄昏，在小区里迎着晚风低吟《离骚》时，忽被一歪戴大盖帽，操着令人生厌的浓重方言的保安厉声喝住，说你碰坏了栏杆，骂骂咧咧，咄咄逼人，不容辩解，非赔钱不可。“秋菊之落英”还未等“餐”，就被甩进了盛夏午后臭气熏腾的旱厕。郁闷半夜，致使“晨例”全无，躺在床上，无论怎样努力，下面一直安安静静的，像一个被惊吓着了的孩子。

当今社会，勇于活着的，不是虫豸就是勇士。勇士不敢说，索性就来个脚踏实地的卑微。

放飞青春，张扬梦想，激荡人生，都不可取，太铺张，太奢侈，太冒险。卸下风帆，摘下翅膀，束之地窖。环游世界？不去。一座小花坛，一丛芦苇滩，一片矮树林，足够了。敢于以一朝风月昧却万古长空也需要一种大气度呢。做一棵不是栋梁因此远离斧斤的丑树，做一株没有血肉因而永不烦恼的苌楚。如果是芦苇，亦甘愿做抽去思想的芦苇。当然，也可以是刍狗，草芥，柏树子。

卑微地活着，就要卑微出一些滋味来。拔掉兰花种韭菜，拔掉水仙种大蒜。以前花盆里的那些劳什子江离、芳芷、木兰、宿莽、申椒、菌桂、留夷、蕙茝统统不要了，改种有益身体健康的土豆、大葱、茄子、倭瓜。大葱，多蘸酱，补中益气；韭菜，包盒子，养肾壮阳。入秋的第一茬西红柿，色泽红润，一闻，满满的太阳的香味，全是抗癌的番茄红素。买回家配上香菇、木耳、黄花、鸡蛋做成打卤面，再备一小碟香油蒜泥，嘿，那个香！吃得肚子滚瓜圆，闭上眼躺在沙发上静听肚里消化的声响，五脏的箫音啊！以前光是吸风饮露，连着“吸”跑了几个女朋友不说，还把胃都弄坏了，以后要好好地捞补回来。

就别再绷着那根弦了，放下吧。一直为文人书生卑躬谄媚不平于心，总是为初恋女友失贞变节而耿耿于怀，想想又何必，活着多不易啊，世事多艰辛啊，不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吗，怎么心里就容不下了！再说失贞又不是掉了一大块肉，当今肉值钱，“贞”算老几？再不抓狂于把大盘的猪头肉放在《楚辞》或《诗品》上，想想以前还曾为父亲踩着《定武兰亭》擦窗户而顿足捶胸。对人生的意义百思不得其解时，一大坨猪头肉，一大口烧酒进肚，顿时感觉像受了棒喝似的灵光乍现。晚上尽量也别闲着，抓住老婆心情好的空档，美美地享受，但要面对现实了，中途千万不能再因为幻想下午在街头偶遇的美女而走神溜号。

浑身舒服的一个早晨，咽下美味的一个片刻，看着父母含饴弄孙的一个瞬间，庆幸着半个月老婆都没有找茬闹事，这，就是圆满。活着就是幸福，刹那即是永恒。

以前总为西绪福斯没完没了地往山上推石头而悲悯是因为错把他当成了普罗米修斯，在他身上崇高地上纲上线地负载上了全人类命运等等沉重枷锁。西绪福斯千百年来一直是在滚雪球。如果卸下思想包袱，通俗地甚或休闲地去解读，那一躯看似沉重的背影，何尝又不是尘世角落里的一架秋千，岁月里的一盘石磨，时光中的一只吱呀作响的水车？

犯不上再为精神和道义的事操心，为天地立心多累呀，于彼而言，我侪生命的长度和质量都捉襟见肘。也不必再为人心蒙尘大地蒙霾而甘做杞人了。早晨醒来，只要看看窗外的太阳还是干净的，欣慰地嘟囔一句“那我就放心了” 就只管继续倒头酣睡。

2017-05-27午夜

作者简介 | 刘秉政，笔名饮墨，祖籍京东宝坻。文学硕士，2010年毕业于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资深媒体编辑，现就职于内蒙古团委青年思想文化研究传播中心。自幼至今游目于文史哲，涵泳于读书，写字，思索。坚守为人性，为人生，为人道的文学信条。写作者须有深刻的痛苦体验，继而形而上化，直至用悲悯意识统照人类，以深邃、郁勃的个人气质贯穿在不断批判、反思和上下求索中。主张述而不作，作必有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