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十度,那些怕冷的怂逼再也不用出来碍脚碍眼了。马路上绷得油亮亮的,车轮子和人腿子慌不择路,马路牙子上光溜溜的,夏日那一滩稀碎的烤肉夹杂着啤酒的糊状物磨损得无影无踪,电线杆子上蒙着的无痛人流、疑难性病一针见效等广告纸枵薄得快要脆掉,只剩下残缺不全的锯齿。经历过江苏的湿冷寒冬,北京的零下十度只能叫凉快,有种就再冷一些呀。
办公楼后面车库里的流浪猫忙活起来,在太阳落山之前,它们必须找到洞,才得以存活,不然就成为了硕鼠的干粮。
大概是两周前,天刚刚黑,在厢红旗十字路口看到两三个人蹲着,拨动着纸钱的烟火,黄亮亮的,比红绿灯好看多了。我只是一瞥,没看清人的脸,自然也没看清火,避而远之,深怕打扰他们在隆冬里思怀故人的情绪,骑着电驴匆匆而过。也就那三五秒,我想到了那一小撮泊油路的幸运,它们可以暖和一阵,又想到了熄火后的纸灰,它们才是最寂寞,一阵燃烧后,轻的几乎没有存在感,不用风吹,一个脚步的动静就可以卷走。
我所经历的最冷是在小学五年级的冬天,临近期末考试,不知道自己哪根脑神经搭错了,半夜三四点就着急忙慌地起来背上书包去学校了。月亮挺圆,就是不散热,我唱着动画版《西游记》的主题曲《猴哥》给自己壮胆热身:猴哥猴哥,你真了不得,五行大山压不住你,蹦出个孙行者!
坐在学校门口的水泥板上,活活等了三个小时,两只脚冻得快要和袜子、鞋粘连到了一起,我强忍着,将手操到鞋底,捂热了左脚换右脚,捂热了右脚换左脚,一个来回,手也冻得抽不出来了。只好又强忍着将手塞进裤裆里取暖,捂热了再捂脚。后来裤裆也不好使了,又塞进肚子里,拆东墙补西墙,肢解浑身的热量,为了保全一双脚,医学上称为第二心脏。等到天蒙蒙亮,不知道哪家的鸡这么屌,居然破出了一声嘹亮,终于不是我一个人硬撑着了,起码有还有只鸡陪着。又一小会儿,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由远及近来了,点亮了心中的星星之火,他妈终于来个人了,一把从他身上搜出了钥匙,捅进了教室的铁锁,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个座位上堆积着的作业本发酵产生的热量。
自那以后,确切地说是离开江苏后,字典里再也没有个冷字,毛衣这种笨重又麻烦的玩意儿真不该发明出来。
快要下班的时候,同事拿着个电话记录单,脸上带着诡异的慌乱,纸上的字打着摆子,笔画跟煮碎了的面条一样。我睁大眼睛一看,江苏某单位又有人跳楼了,夜里十一点的时候确认死亡,十八岁。
难过。花样的年纪,大概是遇上了难以承受的压力,没挺得过去,从楼上到落地,那可怜的几秒,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解脱,躺在硬邦邦的地上,视网膜上的影像就跟老式大屁股电视机突然断电一样,隐隐没了。听说,他的父母正连夜从江西赶往江苏,大概脑海里满是儿子当初离家的样子,或是笑,或是踌躇满志,或是赌气,不知道。
想起半年前,在万圣书园看到的一本书,《自杀论》,一个法国犹太裔人类学家写的,没来得及好好翻翻,自杀可能并没有那么不可捉摸。还有贾行家的《尘土》《潦草》,里面描写了很多种死亡,脏兮兮的,苦闷的,纸片一样轻飘飘的。
除了书,还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想。大概是我小学时候,和我家隔着四五家的一个老奶奶去世了。弥留之际,她被从病床上挪到了客厅的地上,支起了门板,旁边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目送她最后一程的邻居。我跟随我的父母也去了,在大人们的缝隙里,我有幸看到了一幕:她的眼睛已经无力睁开,却拎起干枯的右手,捋了一下压在右耳下面的白发,好让它们服服帖帖地的,不让来看她死的人看到她的邋遢,利利索索地迈在黄泉路上。在不知生命厚重的那个年纪,我们孩子中间流行过一个口头禅:头可断,发型不可乱。一个个屌毛都没厚实的屁孩子,学会了整天举着个镜子,梳子上满是沙宣的味道和荷尔蒙的气息。
在北京这样空洞的深夜,如果四方无人,我还是挺想站在香炉峰上,迎着心目中的春寒料峭,高吼一段历久弥新的《猴哥》:猴哥猴哥,你真太难得,紧箍咒再念,没改变老孙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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