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汪家厨房里的水龙头坏了。
这不是件很大的家事。在乡下，许多家事都是秘密发生，也秘密消失，没人在意，也没人关心，没人张扬。偏偏老汪家的这件小事，一下子引来了三个人。平常几乎没人涉足的房子忽地有了人气。
最先来的是二狗子。
二狗子在村里开了个小店，店小生意难做，去年他动起脑子，增加了两张麻将台。这天两桌人坐满了，二狗子眼角一瞅，就发觉少了老汪。
其实坐在桌边上的人都知道老汪没来，只是没人说出口罢了。
老汪今年八十五岁，在村里不算最大，却是上了年纪的人当中身体最棒的。棒归棒，但不怎么受到别人尊重，都说他仗着两个在外面当老板的儿子这个背景，不喜欢与人交往，生怕别人沾了他家的财气似的，说话做事硬气得很。他唯一的爱好是打牌，每天吃过饭后都是第一个去二狗子店里报到，不过他打牌的牌风不错，输赢都爽快，从不欠账，别人欠他一回也没门。
这样的人怎么不打声招呼就缺席了呢？二狗觉得应该去老汪家看看，他怕老汪有个什么万一，自己的牌场少了一根顶梁柱。
村里很静，鸡和鸭都不在树下刨食了，圈在一个个小院子里，饿了有食，渴了有水。两只小土狗在路上互相挠着脸，不时翻几个滚。
老汪家的门开着，他正弓着腰在水斗拧水龙头，一旁的扳手正伤心地滴着泪珠儿。二狗子眼快速转到老汪身上，见他能动，而且是站着的，悬着的心就落了地。但他还是亮着嗓子咳了咳，再上前拍了一下老汪的肩。
“坏了？”
“坏了。”
“能修好吗？”
“弄了一上午，还在憋不住地撒尿，去年那只好好的，小子嫌难看，换了还不到一年，操。”
“再换一个呗，又没多少钱。”二狗子本想加一句，你家有的是钱。觉得有点刺耳，话揉到口水里咽了下去。
“切，我儿子说，这是从上海带回来的，三百多块哩，街上买不到，买到也是假的。”
二狗子一听就来气，什么都是上海的好，你怎么不去呢。当然这是他的心里话，心里话得揣着捂着，不能透一丝风。那是那是，乡下的东西哪能和大城市相比。二狗子边说边将双脚朝外面移，他不想多说，话多容易得罪人，这是他做人处事的原则。还没到门口，外面传来摩托车的刹车声，嘎，只一声，像是被人掐了喉咙。二狗子的身子被这声音推着，又回到原处，他听出来是老汪同族的侄子，村里电工大头的老幸福250的声音。
大头块头大，嗓门也粗：“二爹，水龙头怎么啦？”
二狗子问他：“你人还没到，怎么就知道是水龙头坏了？”
大头撇撇嘴：“我在村里开会呢，老小信息一个连着一个，说水龙头坏了，二爹爹年纪大了，不方便，叫我无论如何来看看。电路坏了我会修，水龙头我不会修啊！”
二狗子笑了：“不会修，你来做么事？”
大头问二狗子：“你会修么？”二狗子摇摇头。“那你来做么事呢？”二狗子说：“我没见到他上牌场，怕他出了什么事，就来看看。话别多说了，去看看能不能修？”
“阀门关了？”“关了，关了还像撒尿，不关像标枪。”
大头左瞅右瞧，一会弯腰伸手扭扭拧宁，一会作苦思状，最后还是摇摇头，这没见螺丝，没见接茬的，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还是要专业的人来修。
二狗子心里发笑，这说的等于没说。
“这么简单的事，还用得着费心费脑地琢磨？”说话的是傻蛋，没听到脚板响，屋里就多了一个人。二狗子问他，垃圾捡好了？傻蛋说，我经过这里，听到屋里闹哄哄的，就进来了，看你们研究这坏了的水龙头，觉得好笑，再好的东西，不能用就是垃圾。大头，你把这个水龙头卸了，我去去拿只旧的过来装上去。过日子哪有这么讲究的，能用不烧脑子就行。说完，也不听老汪有没有答腔，转身出了门。
大头看看老汪。老汪盖着一层白雪的头动了动。大头抄起扳手，三下五除二，银光闪亮的水龙头掉到了地上，像一只垛下来的鸭头。
傻蛋拿过来的是老款的镀锌水龙头。二狗子觉得自己应该有点行动，忙跑到屋拐打开了水阀。老汪见水龙头不漏水了，伸手拧拧，觉得眼熟。
二，铁链
大黄跑了。
早上开门，我就预感有什么不对，大概是没听到大黄哼哼唧唧的发嗲声。举目望去，果然筷子粗的链条一端还高挂在犬舍的铁柱上，大黄不见了，另一端本来是扣在大黄脖子皮圈上的，现在却在柱子脚绕了数圈，让光滑滑的铁柱硬生生变成了一棵准备移走的景观树。
走近东围墙边的小菜地，发现了大黄慌乱的足迹，不用想，它是从这里蹿出去的。但我想不通它是怎样挣脱铁链的。铁链没断，箍在大黄脖子上的皮圈没断。看那缠绕一圈又一圈的链条，应该是链条末梢上的箍环锁扣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松开滑落的。这机率有，但微乎其微。我不知道大黄在这逼仄的空间里怎样地拱进拱出，花了多大的心思寻找到这挣脱的机会。
但大黄确实是做到了。
大黄不是一个温顺的宠物，有狼的个头，也有狼凶猛的外形。前两年，不知什么人在围墙外，透过花窗将它的一只眼捅得鲜血淋漓，差点弄瞎，后来每当村里扫地人路过，它就会显得不安，愤怒，就会拖拽着哗哗响的铁链趴在笼子上，透过花窗的间隙不停地对他咆哮，怒吼，那张狰狞的嘴，外皮收缩，露出洁白又尖利的牙齿，似乎想扑上去将他撕裂。
现在还不到六点，还有个把小时扫地人就会出现，在门前还好，我能看到，也能制止住它。倘若换了一条道，冤家路窄，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额头有汗微微沁出。
出院门，穿过东边的巷子向北，空地上有鸟声，有猫咪戏耍，还有两条小花狗在打闹，但没见到大黄；从东边绕过，去南边马路上看看，一溜的小车紧贴着窄窄的冬青。大黄应该进不了。回来，站在院子门边等待。一会见到大黄也回来了，浑身的毛发湿漉漉的，像刚刚洗了个冷水澡。只不过到了我面前它没停顿，飞驰而过，像一支出弓的箭，任凭我怎么叫，怎么怒火冲天，它像没听到一样，连头也不曾回望一下。
它肯定还会回来的。钢筋焊接的笼子虽然简陋，却是它的家，是它躲避风霜雨雪的场所，在这里它一待就是七年，尽量拽住它的可能是一根铁链。
想到铁链，我忽然有了主意。
返身。进院子。解下铁链拎在手中，出门，守候在门前，像一个守株待兔的老农。
大黄果然回来了，速度没减下来。我不再对它吼叫，举起手中的铁链，晃晃。铁链无声，却像一柄尚方宝剑，寒气立刻特大黄包裹起来。大黄见了铁链腿就软了，不再狂奔，像一只温顺的猫，低着头，摇着尾巴，乖乖地踱到我面前。
铁链不仅锁住了大黄的身子，也锁住了它的灵魂。
三，傻子老王
王傻子是别人在他背后叫的。偶尔听到他也不反驳，不更正，反正七十好几的人，叫什么都无所谓。倒是喝酒，钓鱼这两个爱好让他乐此不疲。
每天一早，别人家出摊子，摆杂货。他一起来就乐呵呵摆桌子，拎酒瓶端酒杯，然后坐在桌边等老太婆上两个小菜。倘若菜端上来迟了，他等不及，去卖豆腐的摊位上买几块臭豆腐干。喝酒就喝酒，菜不菜的无所谓，而且喝得极慢，三钱的白瓷酒杯送到嘴边像只是偷亲了一下，就怕人见着不好意思似的分开了。小街是露水街，八九点时，街上的人像露水被太阳蒸干了一样，只留下几只摊位陪伴着寂寞的时光。
王傻子门口的桌子也在，桌边只剩下他坐的凳子，余温被阳光延续。
他去江边钓鱼去了。
长江就在埂外，顺着小街向南几十米，翻过江堤，再走小两百米被拖拉机压得像山岚般的泥路就到了。
时间一久，我发现他钓鱼有个规律，他上午出门，下午三点左右必回来。因为那个时间，太阳刚刚躲到西边的树梢后面，一排桦树勾肩搭背像张密得见不到缝隙的网，罩住了他门前的那张桌子，还有桌子上的酒瓶，似乎一切都在等他叙旧。而他大致在那个时间段会出现在江堤上。如果哪天钓到鱼，他会在下江堤的边沿立一会，喊他的老太婆去，声音宏亮，高远，余音从堤上滚下来，一路小跑到家里。他那个子不高，脸却胖乎乎的老太婆仿佛就等在门后，声音过来，她立刻出现在小街中，一边扯着嗓子，钓多大的鱼啊，江堤那边都拎过来了，这边一点点路拎不动了？王傻子不理她，叉着那杆细瘦的老腰，却显得威风凛凛，像打了个胜仗，凯旋的将军。老太婆嘴里嗔怪，脸上还是笑盈盈地迎上去。如果哪天悄无声息，肯定是空手而归。
但有一天例外，都五点了，江堤上没传过来他的声音，也没见到他的人影。老太婆伸出头在门口张了几次，又踱到路中间，头歪一下直一下，死死瞅着江堤，良久，还是失望退回到那张桌边。
这时隔壁的老罗晃了过来，见桌子上盖着塑料菜罩，便问怎么没见老王，说中午见他钓了条四五斤重的大红安（一种江鱼名字的土音），还开玩笑说今天回去应该比平时早。听老罗这么一说，老太婆更加不安，身子“腾”地立起来，像一根受了力的弹簧，但一只脚没迈出，又被什么按了回来，嘴里念念叨叨地也不知道说啥。
我没见到结果。回家的时间到了，我推着自行车上江堤时，见到老王恰好下江堤，神情有点沮丧，吃了败仗灰溜溜逃回来的模样。
第二天下了早市。老罗跑过来，趴在窗户上对我说，老王真傻，钓到了大鱼不晓得自己享受，白送给别人了，回家还骗老太婆说没钓到。老太婆说有人见到钓了大鱼。老王说鱼撞翻了水桶（塑料桶），跑了，跑了等于没钓到。哪知道晚上，江外金峰的女人来他家，送了许多小菜来还情，说她下午见到老王钓的鱼开口要买，给得了癌症的丈夫换换口味。哪知道老王死活不要钱，说再回去钓一条就得了。丈夫晚上喝了一大碗汤，说得谢谢老王。老太婆便骂老王，送人就送人呗，没钓到鱼的日子经常有哇，何必弄得那么晚才回来？叫人担心。
老王咧着嘴笑，他是见到老罗来过的。
林建明，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走出村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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