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侬
有消息说,中国舞蹈家协会清查全国失联会员,仅辽宁就有166人失联。
由此推测,全国会员失联,恐怕有好几千人。
这是什么概念?
这就是说,中国舞蹈家协会,名义上有多少万会员,其实,它是一个空架子。再以此推测,中国文联属下的各个协会,也可能是名义会员多少万,而实际数字却大打折扣。
会员失联,实际已经表示会员与协会脱离了关系。
会员为什么要与协会脱离关系?
说明协会在会员心中已经没有了地位。
要知道中国文联属下的许多协会,诸如: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书法家协会、中国电影家协会、中国音乐家协会、中国戏曲家协会、中国戏剧家协会、中国舞蹈家协会、中国武术家协会,等等,曾经和现在都是入会很难的地方,那都是庙堂之上。
你若是其中的会员,便是有着相当艺术成就的名家。你若是协会理事,协会副主席和主席,那便是全国数一数二的艺术大师,是受人膜拜的人物。
没想到那么多会员却失联了。
个中原因,不由得让人深思。
作为部级单位的中国文联,全称: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既是联合会,它就是各个作为局级单位的协会的联合。而这些协会都属于中国文学艺术界。
它是苏联模式的翻版,创建于上世纪中苏友好的五十年代。
一九九一年我到俄罗斯访问,在莫斯科就看到有前苏联的电影家协会,曾经跟中国电影家协会一样,也有协会机关和机关杂志。杂志也是前苏联电影界的权威期刊。
我是中国文联编审,也是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我对中国文联和其属下的协会,特别是电影家协会,有直观和感性的认识,这里不妨跟大家分享一下。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协会最繁盛的时代。
我有幸在那个时代进入了中国文联的中国电影家协会。
记得当时差不多每个星期,协会都组织电影研讨会。其时,全国各地的电影创作人员纷纷进京送片献映,就为参加电影研讨会。在京的电影评论家和媒体的影视记者也踊跃观摩参会。当然,本协会的专业人员更是充当主角,整个楼里到处都是他们忙碌的身影。一片热闹景象。
我那时也是乐此不疲地参会。从这个会议室的张艺谋研讨转到另一个会议室的陈凯歌研讨,从上午的谢晋研讨到下午的吴子牛研讨,然后再准备明天的杨延晋研讨——对我和某些同事来说,这样的节奏,经常就是我们一周的工作。
有不少研讨会,是十分精彩和令人难忘的。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协会外国电影研究室的研究员邵牧君不知怎的就跟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研究员郑雪来在研讨会上争执了起来。两个人各不相让,居然争得面红耳赤。这一场争论好不容易才在会议主持者的调解下平息下来。
不久,两个人的争论从口头争到了笔头,并以文章的形式上了杂志的版面。从此,邵牧君俨然就是美国电影体系的推崇者,言必谈好莱坞,而郑雪来则经常以他的对立面和反对者的形象出现。
当时,不少电影评论家就是在研讨会上出名的,比如钟惦棐、邵牧君、郑雪来、罗艺军等等。
他们在研讨会上发表激烈的言论,涉及电影理论和批评的方方面面,马上有参会的记者把他们的发言录了音,整理后在各自的媒体上发表,或者直接约稿,在媒体上刊发。这些尖锐的言论一经发表,便在中国电影界引起轩然大波,他们就此成名。
我记得当时有一个电影评论家叫做王云缦的,他几乎所有的研讨会都参加。然后,很快,你就能在各种各样的报刊上看到他的署名文章,不长,就一千字左右。
王云缦写稿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他何以如此高产?
我就开始暗中观察他。
我发现每一次他来参加研讨会,都会坐在一个不太起眼的地方。在他发言之前和发言之后,他不像别人那样只坐着听人说,而是总在那里拿一本书垫着几张纸,一直在写。
开始,我以为他跟别的记者一样也在作会议记录。
我有点纳闷,他作记录干什么?难道他还是某些报刊的特约记者?
后来才明白,他是在写稿。也就是说,在开会的过程中,他差不多已经把文章写成了。怪不得他文章发表率那么高!
虽然在我们年轻人看来,他的文章很“水”,没有什么独到之处。但他应该是中国电影家协会电影评论家中稿费赚得最多的。
这一点,也很让我们年轻人羡慕。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常常看到他手插着裤兜,从收发室出来,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不用说,他一定是又拿到稿费单了。
也许,王云缦写稿过于勤勉和辛苦,他后来得到癌症,英年早逝。
这一段繁荣兴旺的景象后来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就慢慢再也看不到了。
九十年代以后,研讨会越来越少,精彩的发言就不多了。
慢慢的,这些研讨会我就不太参加了。
等到后来我资历越来越深,文章发表得越来越多,突然有一天,我脑中闪过一念:我就在中国电影家协会大楼上班,我可以入会吗?如果能入,为什么不入?
于是,一个电话打到组联部。一问,得知:可以。
而且程序十分简单,组联部那里给你报上去,你就算入了。
那么容易!我觉得有点诧异。
组联部的同事却不以为然地说:你是文联高级职称,也算是有成就了,早就该入会了。
我问:入会以后,有什么待遇?
同事说:看电影呀!每周一次会员业务看片。
我说:现在凭我的职称证和工作证,也可以业务看片的。
同事说:是呀。咱们业务骨干跟会员待遇一样的。
敢情我等入不入会,待遇上一个样。
但入总比不入好。这年头,谁不想往自己脸上贴金,这金那么容易就让你贴,你还不贴?
就这样,我也成了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
在协会工作,无论是不是会员,我都比较关心电影家协会主席由谁当。
记得,长影厂导演李前宽曾经当过。
我曾经与他有过几次接触,见了面也是可以打个招呼的。
我发现他当了这个协会主席,便有了一点谱。有时在电梯里再见到他,平时见人满脸春风的他,仅就对我矜持地点个头,算是招呼过了。
珠影厂导演丁荫楠当过电影家协会副主席。我曾经写过有关于他的文章,所以,我们还比较熟悉。
那时,我正好完成了一个长篇电视剧的剧本,得知他当了咱们协会排名第一的副主席,觉得简直是天助我也,自己的电视剧,丁副主席一定能在投资等诸多方面助我一臂之力。
于是,我就打电话约他见面。
他倒没摆什么谱,很爽快就过来了。
我请他吃了一顿饭。
席间,我问他当了副主席有什么感受。
他不以为然地说,这是一个虚职,当不当没所谓的。
后来吃完饭,我问他怎么回去。
他说,坐地铁。
于是,我们一同进了地铁,同坐了几站,然后就各奔东西了。
望着他走在地铁通道上的背影,我想,也就我知道他的身份,换作别人,谁知道这个跟大家一起挤地铁的老头儿,是一位著名导演,现任的中国电影家协会副主席。
要问我剧本的结果——当然是没有结果了。
中国文联下属各个协会,以中国电影家协会的办公楼最气派,让人感觉财大气粗。然而,在我看来,它的会员含金量却是最低的。
而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书法家协会,虽然连自己的办公楼都没有,但却是会员含金量最高的。
为什么?
因为电影是集体的创造,电影与其说是一门艺术,还不如说是一门工业。电影的成功,首先需要的是资金和资本,一个字:钱!
一个再好的剧本,没有钱,便不可能拍成电影或者电影剧。
一个再伟大的导演,没有人给投钱拍电影,他的想法就是空想。
而相反,马化腾或者马云等资本大佬,如果想拍电影,便可以找到好的剧本和导演,也可以找到最有市场号召力的演员,因为他们有钱。
电影家协会会员、电影家协会主席,如果他们背后没有资本的力量,这个会员和主席,还真正只是一个好听的空名。
刚才提到的丁荫楠,他早先是拍小众的艺术电影,这类电影不赚钱。
后来他拍主旋律大片,比如《周恩来》《邓小平》,其投资来源基本都靠专项资金或者赞助。他的电影化运用并非市场行为,是电影界一般人不太好效仿的独特个例。
随着丁副主席年事已高,资本相继离他而去,这是很自然的。所以,他这个电影家协会副主席当得很落寂,应该很好理解。
与之成鲜明对照的便是当时的冯小刚,连个电影家协会会员都不是,却因后面有王中军华谊兄弟公司的资本支持,在电影界干得风生水起、如日中天。后来,他还当上了中国电影家协会副主席。
可见,在电影界,要维持电影工业的运转,赚钱是硬道理;只有赚了钱,才能得到资本的青睐。就算你是电影家协会主席、副主席,不能赚钱,这个主席、副主席照样不好使。
相反,美术、书法就跟电影不一样,它们完全是个体的创造。
一个美术家画幅画,一个书法家写幅字,必须品无非纸笔墨颜料画布画夹子,是个人都承担得起这个创作成本。而一旦作品得到市场认同,回收的就完全是净利润。
市场认同包括许多方面。而在当下中国艺术品市场极不成熟的状态下,对于那些缺乏艺术鉴赏知识和能力的收藏者和买家而言,其中一个市场认同的参数便是作者的名头。这个名头自然包括是不是协会会员,是不是协会主席、副主席、理事,等等。
这就是美协、书协会员含金量较电影家协会高的理由。
不过,水降船低,随着文联各个协会的日渐衰落,美协、书协的含金量也在相应降低。
早在零八年的时候,陕西书法家协会的书法理论家王根权先生邀请我和北京一位中书协会员一同参加在陕西举办的一个全国性书展。展后,王先生把那位会员的证书和相关资料委托我转交。
我打电话与之联系,告诉此事。他仅就随口答应了一声,便再无下文。可见他对参展、证书等等根本不关心,也没有兴趣。
出于好奇,我在网上搜了一下此公的名字,无果。
我想起还有几位知道名字的中书协会员,便也一并百度了一下,没想到也一无所获。
我当时认为,现如今已经进入互联网时代,凡网上可以查到的人,也许不一定就是名人,也不一定有什么成就;但反过来互联网上籍籍无名者,除却他是特殊工种,则肯定无所建树。
如今看来,那位无下文的中书协会员,可能也跟失联的舞蹈家协会会员一样,与中书协失联了。
联想到北京亚运村新华书店内曾经有一个画廊,过去曾经搞过多次书画作品拍卖。有一次我正好路过,出于好奇就在门口驻足观看。见拍卖师拿出一幅书作向大家展示,然后郑重其事地介绍作者是中书协会员。接着宣布起拍价格。
我竖着耳朵听到的是:起拍价——200元。
不是美元,不是欧元,而是人民的币。
关键是,我还没有看到有人举手。
唉!
其实,舞蹈与电影、美术、书法相比,无疑更接近美术和书法,它基本上也是个体的创造。除却大型的舞剧、歌舞剧,个舞、独舞、街舞、广场舞等,也完全可以随时、随地、随兴、即兴跳起来。
最近,我就在抖音、快手和小红书等新媒体上看到不少舞者就在家里表演直播,照样吸引了成千上万的粉丝。
我想,这些人是中国舞蹈会协会会员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
也许是的,吸不到粉,不是的,照样吸粉。
关键看你表现能力如何,自媒体内容好不好。
自媒体时代,粉是硬道理。
没有粉,就说明你没有市场,没有粉,就说明你没有收益。
如此,这个中国舞蹈家协会会员的名头,与粉实在关系甚微。
没啥关系,还要你这个名头做什么?
抖音和快手的兴起,也给书者提供了展示自己的平台。我也看到有不少写书法的朋友赤膊上阵、拳打脚踢,在那里秀作品,秀书写,秀才艺,也有吸引不少粉丝的。
时代在进步,互联网中国赶上了,移动互联网中国走在了前头,而书协呢,居然到现在连个像样的官网都没有。
大约十年前,北京书法家协会有一个网上展示厅,他们与我有联系,也曾经把我的书法放在上面展示过。
这是一个很好的创意,如果照此路径发展下去,至少北京书法家协会可以走出一条新路出来。
然而,当我与展厅的总监面见深谈以后才知道,这件事仅只是他一个人在做,基本与北京书法家协会无关。
当然,他最后也没有坚持下去,展厅也就没落了。
我一直认为,互联网时代最大的好处,便是提供了给自己充分展示的无限机会和可能。
在网上最好不要说自己的名头。你是主席也好,会长也罢,把作品放在网上让大家放大了认真看一看,到底是骡子还是马?其结果,我相信这句大家都很熟悉的话,讲得很对,那就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鉴于此,其实有些人是不敢把作品放到网上去的,他们知道自己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当时自己当上这个主席那个会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名头可以充分展示,总有人会冲着名头来。但光鲜名头下面的内囊却不可以无限量展示,献丑不如藏拙,不暴露自己的水平有多差,还多少可以蒙事儿博得不知情的人尊敬,一旦暴露了家底,岂不让人看到华丽的外衣下原来没穿内裤?!
所以,你去看好了,那些网上曾被吐槽的所谓名家、大师,一般连微博也不注册,今日头条那么火,他们也敬而远之。
这不是清高,而是通过与大众保持距离使自己免受伤害。还是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最安全。这个小圈子就是协会。
尽管在这个小圈子里,背地里谁也看不上谁,背地里谁都想把对方斗下去,但大家都知道圈子能保护自己,圈子内大家彼此彼此,表面上还可以互相捧场,对圈外嘛,多少可以使自己产生暧昧的光环,在外人不知内情的情况下,自身变得高大而伟岸。
这是协会存在的理由。
一个曾经的超级大国已经解体,它除了在中国许多城市留下了一些保留时代印迹的建筑物以外,可能就是这些照搬过来的体制——协会了。
这个存续了近七十年的文艺体制到底还能维持多久?
或者,更进一步说,它在中国飞速发展的今天,还有没有维持的必要?
我们现在能看得到的只是冰山的一角:中国舞蹈家协会清查全国失联会员,仅辽宁就有166人失联。
等到所有协会都产生了更多失联的会员,无论会员还是社会各界都已经慢慢把这个体制淡忘了,这个体制可能就自然而然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
到那时,我早就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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