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曰:与女游兮九河
此时此刻,宫内华灯初上。
承乾宫里,太医跪了一地。
身穿墨色云纹宫花锦袍的太后把茶杯砸得粉碎。
“你们这群庸医!御君要是不醒,你们一个个全都给我脑袋搬家!”太后被气得不轻,想想偌大的皇宫养了三百一十九名御医,平时高官奉禄,不可一世的御医们在御君病急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派的上用场,她觉得是时候缩减宫内开支了,便暗自想着哪些人给自己看过病,哪些给御君看过病,哪些没有给人看过病,改天都得让人列出名单来。
底下跪着的人,像是一堆堆扎堆的萝卜。
原来是今日晌午御君在御花园与后妃们赏花的路途中,突然气血上涌,吐血晕厥。至于御君为何在游园途中吐血晕厥,太医们瞧了许久,结论还没有一个,有自称随行的宫女们私下说是被哪位娘娘气得吐血,也有人说御君是由于每晚纵欲过度……
众贵妃在御君榻前跪了一排,品阶不够的嫔妃们只能候在偏殿。从表面上看来她们对御君的病情十分关切。
我缩在御君床榻附近,看得出来我神色恹恹,已经打了五十多个呵欠了,子时已过,窗外的点缀在天上的星星都暗淡了。我心里把这御君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百零八遍。所幸殿内人多,注意力都集中在躺在榻上睡得不动声色的御君和前来请脉的若有所思的御医身上,我心生倦意,正想着什么时候偷偷溜回我的小竹院睡大头觉。
至于御君为何会突然晕倒,个中原因我倒是猜的八九不离十。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御君,我不禁叹了口气。
自混入姜国皇宫以来,我很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可能是自己前十八年都活得太安逸了,老天便跟我开了个玩笑,让我做了姜国有史以来最荒淫的御君的随侍宫女。
做宫女实在是差强人意,我本想混迹江湖,没想到被抓进了宫里,其中在姜国当皇后的我伟大的姨母使了不少力。自由虽然受限,但好在有酒有肉,吃穿不愁。不管云梦的密探怎么追查也不可能知道我藏在了姜国的皇宫大内,不禁狠狠地赞叹了姨母的聪明才智。
再说到躺在榻上的这位御君。他是江朝第二十八代皇帝江涵离,相貌生得十分俊美,自诩是姜国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不过那也是他年轻的时候的事了。他亲爹把江山交到他手上的时候,江王朝还是十分繁荣昌盛的。他即位后,为江山做的最大功劳是扩充了后宫,把为江山传宗接代的事情做得尽心尽力。早年从政文治武功,如今才中年三十几岁,便一心想着修仙,探索长生不老之术,朝政也是撇下不少。各种补药吃了很多,偶尔气血过盛也属正常。
他此时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呼吸均匀。
宫中御医之首高世贤正柜在床榻前,进行半个时辰一次的听脉。虽然没有打过交道和这位御医打过交道,但宫女的悄悄话总是能听见这位御医的光荣事迹。不过我看他也是徒有其表吧,因为他实在是太年轻了,云梦宫里的御医都是胡子一大把的老爷爷,他才二十出头的样子。
之前在宫女们那里听说,这位高御医少年有成,年纪轻轻便掌管了整个太医院。听闻此人天赋极高,又偏偏是个美男子,在后宫很受宫女和一些太监的追捧。之前见过他几回,我觉得此人相貌不错,有机会便探探他的虚实。姜国做官大部分机会都是来自家族举荐,盛唐时期武帝推行的科举已经不盛行了。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高世贤微微抬起头,暗自思忖的样子。额头有汗珠。
御君面色发青,寒气萦绕,确实是有中毒迹象。
宫中医术高明的太医师人数不少,为御君诊脉的之后却并没有解出个中情况,想必是看到御君自己为求长生大量用药,就算有所不妥也不敢点明。更何况医者之道便有偏门说治病不断根……
说不定他心里正有“乱世出昏君,无为在佞臣,看来江朝气数已尽”这种想法……我复又觉得如此揣度他人之意不好,就没有再想。
高御医犹豫半天,额上有冷汗,未几端正言辞,“御君寒气入体,乃近日所食补药相冲,气血淤滞所致,待微臣为陛下调理几日……”
黑着脸的太后听了这话才安下心,面色也好了很多,说话也不如之前那样锋利,但想想身为太后的尊严不能丢,便又留了几句一定要治好御君,大概有恩威并施的意思,又遣散了其余打探消息的妃子宫女,便坐着御辇回了寝宫。
室内的龙涎香味道弥漫在四周。
御君安静地躺在床上,看着摇曳的帘幔,不知道在想什么,侍候的人不知何时都出去了,只剩下了我一人。
此时一直随侍在龙床旁边的我已经摊开了话本,借着烛光,盘腿坐在地上,时时翻两页,上面讲的故事实在有趣得紧,眼下殿内的内官侍书姑姑们都不在,不必偷偷摸摸,再说这漫漫长夜也实在是无聊得紧。
“你有分明想做,却始终做不到的事么?”突然的一句凭空冒出来,让我头皮一紧。
“有的,御君。”
“是么?寡人也有,虽然贵为一国天子,有些事情,也是无能为力……”我偏头看御君躺在床上没有动,因为位置靠边,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没有回答,心想江帝也许指的是长生不老的事情。
“你做不到的事情也许朕可以做到,寡人可以许你一个愿望。”
“奴婢惶恐。”我抹了把头上的汗。
“你尽管说,无妨,寡人恕你无罪。”
“奴婢最大的愿望就是江朝国泰民安,御君万岁……”我虚汗又起,幸好年前听宫里人拍马屁惯了,自己说起来也得心应手。
“你真是会说话,讨人喜欢,回答地这么快,也是聪明得紧,当个小宫女真是委屈你了。”他语间也没有情绪的波动,但些许有些笑意。
“谢皇上夸奖。”
“寡人说过许你一个愿望,你尽管说,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就算是要我的性命,等我做完要做的事,也是可以给你的。”
“奴婢不敢。”我听得心往下一沉。
“不敢?你还有什么事是不敢的。”御君转了一下头,余光瞟了一下正偷懒的我,如被针扎,立刻站起来,像是作弊被抓到,有些慌乱。
“如果真的要说的话……奴才的愿望可不可以先欠着?等想到的时候奴才再启禀皇上。”
“哦?我还以为你会说想做寡人的妃子呢……”说罢笑了,又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我跪在地上不敢动。
现在想来便觉得这位御君要么是病中脑袋不清醒,要么就是断袖,不然怎会说这种胡话。
“罢了罢了,寡人病中胡言,你不必惊慌。”又是许久的沉默,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呓语,又像是在唱歌,“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朦朦胧胧,听不真切,像是入了梦。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
“跪安吧。”他摆摆手,又继续唱了起来,“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
我收起话本,出门的时候摸了摸脖子,脑袋暂保,不过心却凉了一截,对他说的话有些在意。
此时,红烛摇曳,夜渐渐深了,我也渐入梦境,身体和眼皮都不听使唤。
“来人……”
我从梦中被这声音惊醒,抬眼看了看窗外,东方已现鱼肚白,天渐渐亮了。
虽然昨夜被御君屏退,在偏殿小憩,偏殿有个小隔间,是专门让守夜的宫女和内侍休息的地方。
原来是御君醒了,我见有别的小宫女匆匆提着盥洗用具上前伺候,也收拾了一下,准备晨课,也就是宫女要做的打扫卫生。
未几,便有嫔妃前来探视,原来是恩宠很盛的萧淑妃。
在宫里能看到很多御君和妃子们的日常,我想我以后出了宫还能写本书,名字就叫《姜国御君的夫妻恩爱日常》。
“御君,臣妾来晚了。”话语中有些哽噎,泪眼朦胧,萧淑妃素来被御君宠爱甚佳。
“兰生。”他温柔的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痕。
萧淑妃来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皇后便也悠悠过来了。我看了看她,觉得她脸色有些煞白。
“御君好些了么?”皇后的问候听不出有甚情绪,只是看这样子,想必是一夜未眠。我又感叹姨母果然性情中人,这样忧心,也在情理之中。
“已无大碍,爱妃不必担心。”他抬眼斜瞟了一眼皇后,目光有迅速转到别处。
“臣妾等人见御君已经无大碍,心中甚是欢喜。御君乃真龙天子,祖上庇佑,自是邪魔不侵。”皇后又说了很多话嘘寒了一番,但有些冷冷的,又或许是昨夜未睡好,我有些眼花。
“御君,您终于醒了,皇后娘娘为您担心了许久,所幸御君吉人天相,娘娘今晚也可安心就寝了。”说话的是皇后宫中的掌事大宫女小雅。她面带喜色,相貌姣好,长得落落大方。我来姜国皇宫之后,多番受她照拂,我在皇后殿中时也和她谈心结交。
“小雅,”皇后轻喝她一句,“怎的说话这么不知分寸,御君面前……”
“奴婢知错!”
小雅被皇后斥退,我在围帘一旁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她拉着手拽出了承乾殿。
我见她是有意带我出来,便向她回礼,“多谢小雅姐姐体贴——”又看了看四周无人。
“累了吧,昨晚可有好好休息?”她眉中有关切之意。
“昨夜御君怕吵,不到子时便赶我出殿了,小雅姐姐莫要担心。”却偷偷瞧见高御医携着一位药童背了药箱匆匆进殿,随后就有御君的说话声若有若无地飘了出来。
“如此。”她说了什么我也没有听清,注意力全在那殿内,御君在和高世贤御医在说话。
“爱卿,寡人听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是心魔,寡人认为寡人的病,皆有心魔而起,不知你可会解梦?”我听见御君的声音轻飘飘,像是脚尖蹋在云里,没个实处。
“寡人梦中时常有一女子,甚是婉约神秘,但寡人无论怎么靠近却不得见她真容,此女身形却又熟悉得很,似曾相识。寡人听闻你曾云游出海,不知可有听说这番异事?素来道讲养生,医者一人,道易不分家,寡人究竟是心魔还是有仙人托梦?寡人梦见此女,已有数月,每每梦见,皆不得真面目。寡人心中实有不甘……”
后来说了什么,我却是没有听清,此二人的声音皆是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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