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虽已进入夏季,可接连下过两场雨后,气温忽然骤降了。六月的一个清晨,林建国起床后来到窗边,拉开窗帘的瞬间看见外面又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在惊叹农场的天气居然在这季节里还会下雪的同时,也瞬间觉出屋里的冷。自从成了连队的专职理发员后,一向喜欢干净的林建国就把自己的床铺从牧工班搬到了这里。结束了住在牧工班时,每晚饱受周班长臭脚丫子的折磨。
尽管周班长人不错,可那脚是真叫一个臭。每次只要周班长从他身边一过,林建国就能闻到一股几乎让他窒息的臭味,以至于那臭味的发源地过去好一阵了,那味才能逐渐淡去。林建国想象着如果气味有颜色,周班长看上去一定像是在腾云驾雾。于是,他便在自己这很不厚道的想象中,一次次原谅和接受憨厚的周班长。
林建国从食堂要来两条装过面粉的布袋,洗干净后拿针线密密地缝起来。再用这块布把理发室从中间隔成一大一小的两间,里面小的那间放床,紧靠床头还置了一个矮柜,上面摆着毛选和他的水杯。外面大的一间专门理发用,除了两把椅子和一个铁质的洗脸架,再就是取暖的大铁炉子了。
此时林建国挑开炉盖发现炉火果然又熄灭了。农场的晚上经常会在半夜起大风,林建国来这里虽然马上就三个月了,可还是没能掌握闷火的技巧。炉火经常会因为风大,不到早上就灭了。
他有些沮丧地戴上手套,准备去食堂后面的煤棚底下拿点柴火生炉子。门刚一打开,迎面扑来一股凛冽的冷风。林建国不由打了个寒战,却还是不得不往冷风中的煤棚跑去。
等他取了柴火再次返回屋中的时候,感觉耳朵都冻得生疼。他划根火柴把揉成一团的废报纸点燃放进炉膛里后,又小心地把一些小的柴火盖在上面。很快一股浓浓的烟雾便从炉膛里窜了出来,只听见里面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后,一簇簇明亮的火苗就跳跃起来了。
等柴火燃的正旺时就能往里加炭了,这里烧的炭是农场统一从阿右旗拉回来的。极易引燃、且热卡高,却不经烧。没多久蓝盈盈的火苗,就在炉膛里熊熊燃烧起来。他把一壶水坐在炉火上后,就开始一边洗漱一边收拾屋子。一切收拾停当,屋里已经能明显感觉到暖意了。看看手表,刚好八点,林建国拿起桌上的饭盒去了食堂。
早饭依旧是白米粥加馒头,就着食堂老尚头自己做的酱豆腐,吃起来还是蛮不错的。尤其是天气这么冷,几口热粥下肚,身体一下就暖和了。林建国吃饱喝足正要掀起厚厚的门帘出门时,与同样要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哎幺!”一个年轻姑娘被撞的叫出了声。
门帘落下后,一个正揉着脸的年轻姑娘出现在林建国的眼前,满脸嗔怪地看着他。
这是一张怎样年轻英俊的脸呐!她愣了一下,有些走神。一双剑眉下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高挺的鼻梁,厚实的嘴唇完美地嵌在一张国字形的脸上,有种无以言说的阳刚之气。
此刻,这张英俊的面孔,因为撞到了自己正涨得满面通红。姑娘恰是从这份紧张里,看到了除英俊之外多出的一些可爱来。
“实在对不起,不知道你要进来。没事吧?”林建国局促地连连道歉。
在林建国说话的时候,姑娘还注意到了他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那是在农场那些旱烟不离口的糙老爷们中不为多见的,它代表的不仅仅是干净,更是一种来自外面世界的文明所向。姑娘的心忽然就那么软软地动了一下,她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他走。
“怎么没事?事大了!看,就这儿!估计都肿了。”姑娘扬起脑袋,指着自己白白嫩嫩的脸颊给他看。
林建国有些不好意思,却又不能不看。只好稍稍凑近一点仔细看去,见姑娘右边脸蛋颧骨处果然有些泛红。于是,他又是一叠声地连连说着对不起。
姑娘假装思索了一下说道:“我认识你,你是连队的理发员。看在你还算有诚意的份上,我就不为难你了。正好我也想剪头发呢,就当将功补过了。下午吃完饭,我去找你剪头发。”
姑娘说完,丢下还在发怔的林建国和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进了食堂。
下午天晴了,因为下了雪一整天都没人来理发。黄昏时分,天边浸满了瑰丽的晚霞,连林建国的小屋也溢满了霞光。就在这时,响起两声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正在看书的林建国应道。
门开了,进来的正是早上那姑娘。
“来了?快请进来。”林建国有些吃惊,但很快就想起了早上的尴尬,赶忙走了过来。
姑娘进了屋,径直走向了他刚才看书的桌旁,拿起扣在桌上的书。那是一本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父与子》。她兴致盎然地翻了几页问道:“你也喜欢屠格涅夫?喜欢文学?”
“我也就是偶尔看看。”林建国的神色显出一丝紧张,他觉得被这姑娘看见自己读外国小说不是什么好事。况且自己还是犯了错误来这里思想改造的。可听对方说出文学二字,心里还是有股压抑不住的欣喜,有种期待正在一点点升腾。
没错,喜欢文学几乎是他除过劳动之外唯一的爱好。当年父亲在世时的心愿,就是让他也像两个哥哥那样继承家业学医。可他对医学全无兴趣,却一心想上大学学习心爱的文学专业。
然而,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革命让他的大学梦破灭了。为了生活他不得不做个剃头匠,当被他视为生命中第一位的事业都不得不向命运低头后,屈从于和一个不爱的人结婚那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妻子陈兰长得不难看,甚至算得上颇有姿色,人也勤快。可她太过实际,实际到把过日子无一例外地落实在一分一厘的算计上,却羞于或者说不屑于表达夫妻之间的情感。至于志趣相投更是成了奢望,这样的女人她必然不是林建国心中爱人的形象。
少年时的他曾幻想过未来妻子的模样,她可以不漂亮,但一定是冰雪聪明的,跟自己志同道合的。
林建国从来都认为漂亮的女子大多愚笨,而真正有才情的女子也无需太过漂亮。比如夏洛蒂.勃朗特笔下的简,比如《飘》里的梅兰妮。
可他终究敌不过命运的安排,之所以跟陈兰结婚,还有了女儿完全是他接受命运安排的一个必然结果。但这不代表藏在林建国内心深处那个热爱文学的梦,已经彻底消失。
当这个被他视为珍宝压在心底的愿望,有一天忽然被提及,林建国的心里几乎涌起一种激动。他久久地看着眼前的姑娘,期待她说出更多与文学有关的话来。于是,他的神情里就有了除紧张外更多属于期待的东西。这个细微的变化没逃过姑娘的眼睛。
“我也喜欢看书,尤其是小说,你看完能不能借给我也看看?”姑娘的手指在书本上摩挲着,眼神里满是渴望试探地问。
不管是出于投其所好,还是真的喜欢。总之从姑娘口中说出的话是林建国期望听到的。
“行,这书我已经读过很多遍了,你要喜欢,今天就可以拿走。”林建国肯定地回答,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千里之外啊,能够遇到一个同样喜欢文学的人,这是多么难得和让他欢喜的事呀!尤其对方还是一个如此养眼的姑娘。
“你这人真有意思,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就答应借我了!”姑娘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
林建国这才回过神来,搓了搓后脑勺,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