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习俗应该一直都存在,而我到至今活了快五十年,只在近几年才留意到它和与它相关的事情。并非我后知后觉,如果要细寻根源,大概是因为,不但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爷爷奶奶,我的母亲也没有见过他们;不仅如此,我的爷爷奶奶没有留下坟茔,也没有可供祭奠的墓碑。也是因为生活艰难,我们小时候没有元宵节一说,父亲也从来没有为爷爷奶奶送上一盏红灯笼。即使父亲想送,他把它插在哪里呢?爷爷奶奶在一片又一片的麦田里,和麦子融为一体了。
这是元宵节的傍晚,村外的坟地里照旧亮起一盏盏的红灯笼。也不是每一座坟墓前都有那么一盏灯笼,有的只是点燃的香烛和焚化后满天飞舞的纸钱灰烬。红的热烈和灰烬的幻灭,在北方阴沉的黄昏,给人以温暖和诡异并存的感觉。也有燃烧在田间地头无主之处的蜡烛,想必和我的爷爷奶奶一样,是没有留下坟墓的先人。
三十多年前姑姑还活着。她骑着一辆黑色的凤凰或者飞鸽牌的二六小自行车,途径三十余公里来我家乡,只为祭奠她的父母亲。她应该很少元宵节来,毕竟她身后也有一个大家庭,她是长媳,是长嫂,是母亲。她大多是清明节来的。那个时候麦苗往往已经到小腿中间高,我们要进入麦田就不得不用脚把麦子往一边撩去。我们在麦子的海洋里艰难地泅渡着,直到姑姑约莫到了地方。她用事先折好的树枝在青绿的麦苗上划那么一个虚拟的圆圈,然后踩倒一片麦子,蹲下来焚烧一张张表述缅怀的纸钱。她会告诉他们,她对他们的思念,亦或叮嘱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照顾好自己。爷爷奶奶离世已久,姑姑祭奠的时候没有多少悲伤,更像是例行公事。她转而采摘起麦田里的腊菜苔。在我家简陋的厨房里,她把腊菜苔焯了水,滴上红油,拌上蒜泥,加适量的盐和醋。你们尝尝,辣中带呛味,太好吃了!她向我们姐妹推荐着。我们绕不过她的热情,挑起那么两根来吃,却只是苦,感觉不到她说的那样。等我能够品味出她所谓的好吃,她已经长眠地下多年了。
我不知道究竟是我的奶奶,还是我儿子父亲的奶奶,她们其中有一个姓秦,名字自然是没有的。她们的眉目模糊,都是早于自己丈夫多年去世的。听说我的奶奶是一个好脾气的妇人,言语不曾高声,丈夫的决定不敢违背。而我的爷爷,他是一个传奇,不仅仅是他生前处理家族事物的井井有条,对世事的嫉恶如仇,他成功地戒掉了大烟瘾,靠着几分地种菜养活了我父亲和姑姑,最让人伤怀又敬佩的是,他把自己最后的归宿交给了流水。关于爷爷,我一直不愿用更多的笔墨去写到他,而是轻轻地绕过去,因为我认为自己的文字还很不够分量,无法朴素地去描述爷爷的生平和死亡。我传承着他的血脉,读了几年书,却不如大字不识一个的他拥有的人生智慧多。祖先的血源是一座神圣而厚重的山,我的笔刻画不动它。
我儿子的曾祖父是另一个传奇,曾经财富在他们的小镇数一数二,据说有染房,有药铺,有田产,但那些都被他换了大烟膏。儿子的爷爷活着的时候,提起自己的童年说,卖包子的会把篮子提到他家门口叫卖,他钻在热被窝里啃大肉包子。每每他这样说,儿子的奶奶就愤怒不已:你的先人好么,倒是给你留下一根半根蒿草棒子了!抽大烟抽得盐都买不起,长工都把耕田的牲口偷到河北去!你倒能为你的先人卖掉自己的骨殖换大烟!这个时候我儿子的爷爷就僵了面皮,嘴里喃喃着谁也听不清的话。前辈无尽挥霍的时候,哪里顾及到后辈会穷困潦倒。至于我儿子的祖奶奶,她存在过的痕迹像一阵风一样轻,没有流传下什么事迹。后来,儿子的爷爷在家境刚刚好转起来的时候也去了,临终前让子女搀扶着,绕着自己家新建的房子转了一圈,或许是了了心愿。
写下这些陈年旧事,我究竟想说些什么呢?身处欲望纷杂的年代,很多时候被潮流推着走,心绪烦乱,焦虑难休。年轻的时候忌讳墓地,总是绕着它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忌讳,尤其到了这个村子之后,出行有一段路两边都是墓地,久而久之就无感了,直到今天那一盏盏灯笼提醒我,那里沉睡着一群故去的人。对照一个个曾经鲜活而今永久沉默的生命,我才得以暂时安静下来。
死亡果真是一场长眠吗?我不知道。我却是知道,上了年纪的人很多都有睡眠障碍。原先我知道的是那几位嫂子,她们总是深夜里醒来再也睡不着,睡着的时候也和醒着一样,这是她们的常态。后来我听她们说起自己的丈夫,一个晚上必须听着秦腔睡觉,大半夜里呼噜声像打雷一样的时候,她问他:我把电视关了哈!他应允着,却在电视声音停止的瞬间清醒过来。另一个是整晚整晚地看手机,刷视频,偶尔打个盹,就算是睡过了。那些本该熟睡的一个个深夜,他们究竟是因为什么睡不着呢?年轻的人们没有这样的烦忧,他们一旦睡着就像一块石头,被丢出门外都可能醒不来。这样比较下来,应该是对于死亡即将到来的觉醒让上了年纪的人们失眠。那是一种怎样的召唤啊;它从最漆黑安宁的夜里传来,从地心传来,从他们的心中传来,一声一声,绵绵不绝。就是它让他们在很多的晚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的吧。对于它,他们也不见得是惧怕和逃避,它原本也是让人无路可逃的。它只是刷新了人们活着的概念,让他们能于深眠中也保留着一份惊觉。
几年前,我还从来没有考虑过睡眠障碍之类的问题,那个时候我在纠结,作为一个女人,生理欲望会不会随着年纪消退或消失。那火红的玫瑰,承受它黯然的凋零,怎么不让人心惊。这么快,我的重心就转移了。这两年,我也听到那种召唤,它平静而深沉,如同来自遥远的海洋,或者浩瀚的星空。听到它的时候我异常安静和纯粹,像迷路的孩子聆听着母亲的声音超辨别方向。我不能赋予它丝毫的浪漫,它没有那种本性;我更不能有半点做作,和它面对,一切的粉饰只是太丑陋。我只有面对着它,赤裸地面对着它,听它的声音,既顾不上其他,也产生不了任何的想法。它使生命丰厚,也让它单薄脆弱如一片薄冰。然而它没有让我受惊过,它能够承接住一切。它等在那里,等着每一个人。
前些年祭祀的时候,我会对着祖先们念叨,请他们保佑后辈平安。而我的姐姐不会对祖先提任何请求。她应该比我早一步明白生命,她自己接纳了世界给她的所有,不劳动外界,无求于我们的祖先。她只愿他们安宁就好。说起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我们约定,坦然面对一切,哪怕明天就会死去,也要过好今天。可是最近事务忧虑,心乱如麻,我把我们说过的那些话忘掉了。
丧葬习俗在改变,我们这一代将来或许不会被土葬,顶多有一绺可以存放骨灰的地方。又何苦去计较呢?我早早对儿子说过,他日我若死去,连一寸灰也不愿留在这世间的。往上推,那么多代没有眉目的祖先,我的身体里流着他们流过的血,传承着他们的基因,却并不能得知他们的生平,又怎会介意自己也从潮流中隐去。然而我该怎样过完我的余生?我这一生,不只是父母的女儿,儿子的母亲,我更是我自己。生是我的生,死是我的死,我是我自己的。但我究竟是什么,是谁?这还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我对儿子说,未来的某一天,让他把我的骨灰洒在秦岭朝阳的山坡上。至于我的儿子,他必定会在某一天,或者一些人生的关口思念我,那个时候,就让他在他自己的心里挂起一盏红灯笼吧。那一盏盏红灯笼,或许并不是为了追思故人,而是先辈们点燃的,照亮后辈前行的心灯。那一盏盏的灯,从村庄延伸到麦田,从很久很久以前,传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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