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节,回故乡给祖父母上坟,二婶指着祖父母坟冢右后方最大的一棵桑树对我说,看,自从去年你三叔走了以后,这棵树六个大枝丫干枯了一个,就剩三个了呢!
祖父母的老宅后面是一条小河,从父亲出生起,祖父就在小河边陆陆续续栽了六棵桑树,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祖父母恰好生了父亲弟兄六人,父亲排行老大,五个叔父,没有姑姑。如今最老的那棵白桑与父亲同龄,距今已经八十岁了。二婶又指着东南方向那个最粗壮的枝丫对我说,你看,这个树kuǎng子是你爸,这叶子长得多稠密,你爸一定能长命百岁。可惜,你三叔,四叔,六叔都没有这个福气。是啊,父亲痛失手足,也许冥冥之中桑树有灵,有所感应。我相信,这并不是一种巧合。
祖父母老宅后边是两棵红桑,老宅东边沿着河岸是四棵白桑,桑树下就是我家和二叔家巨大的麦场(cháng)。从我记事起,这几棵桑树就已经很粗了,粗到两个小伙伴合围才抱的过来。而今,它们伫立三界,枝横云梦,叶拍苍天,当然也更粗壮了。当代作家贾平凹在一篇散文中写道:“如果一棵树,能生长百年,这棵树便成了神灵。” 它们用自己的年轮一圈一圈地记录着时光,与岁月俱长,与山川同在,郁郁葱葱,冠如华盖。
小时候,每年春天到来时,嫩嫩的桑叶底下就匍匐着一簇簇淡绿色的毛毛虫,不是那么醒目,过了一些日子,这些绿色的软软的毛毛虫就变硬了胖了,这才是桑椹。没有成熟的桑椹是非常酸的,不能入口。不久,你会忽然发现,绿色的毛毛虫不知什么时候羞红了脸,就像被暮春的阳光涂上了胭脂,变成粉红色了,再由半绿半粉红变成深红,最后红得发黑了!大人们可不管桑椹是什么颜色,因为这时候麦子也熟了,一年中最忙碌的午收开始了。那紫红色的黑色的果实一嘟噜一嘟噜的挂满了枝头,珍珠一般的。谁能经受得了这样的诱惑呢?会爬树的小伙伴总是捷足先登,爬上高高的树枝上拣那黑的透亮的桑椹大快朵颐,那甜甜的汁水顿时在舌尖上蔓延开来。不一会儿手上,嘴上,脸上,衣服上都是紫红色的桑汁。树下的小伙伴只能干着急,仰着脸一个劲儿催树上的那个,树上的小伙伴终于吃过瘾了,拣一根结满桑椹的树枝折断了,扔下来。下面的这个小伙伴,也不管熟透的没熟透的,一股脑儿地往嘴里塞,那滋味酸酸的甜甜的,酸酸甜甜的。
本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作者删除最开心的是下雨的午后了,桑树底下掉落一地的殷红,大人们不能打场干活,母亲总会把一大块防雨布洗得干干净净,我和姐姐在树下扯开来,哥哥爬到树上使劲儿摇,摇落的桑椹就掉到雨布上,兜起来,美美地吃上一顿,连洗都不用洗啦。母亲微笑着看我们吃桑椹的馋样子,十分满足。
本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作者删除麦收过后,那两棵红桑的果实已被采摘一空,伙伴们意兴阑珊,也少有人再来祖父家后转悠了。可是他们并不知道,白桑椹悄悄地成熟了!未成熟的白桑椹个头比红桑椹小,也是绿色的,不引人注目,而且果实稀少,即便是成熟了,变成了奶白色,还是不容易被人发现。村里的小伙伴都以为这四棵树是不结果实的,所以我才能摘到更美味的白桑椹。炎热的午后,大人们在休息,我的任务是看(kān)场上的粮食,于是找一根竹竿,轻轻的敲打枝条,地上铺一张油布,就会有三三两两的白桑椹落下来。熟透的白桑椹不像红桑椹那样饱满多汁,但是比红桑椹更甜,蜜甜粘口,糖分十足。偷偷地独自享用美味的白桑椹,这种隐秘的快乐才是我甘于寂寞看守麦子的动力啊。
本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作者删除白天,桑树挡住了毒辣的日光,铺下一大片阴凉,二叔他们打场的间歇就会到小河里洗洗手脚,坐在树底下乘凉,谈今年的收成,谈还有多少粮食没有归仓。傍晚,被石磙一遍遍碾压过的麦秸又光滑又柔软,人们用桑枝做成的杈子,把麦秸叉起来,摞成高高的草垛,麦子也堆成一堆,我们光着脚在温热的麦场上奔跑追逐。晚上,吃了晚饭,洗完澡,大人们就在桑树底下铺上苇席,又是一轮谈天说地。母亲总是会在这时候给我们讲很多故事,她总是有很多很多说也说不完的故事。我总是枕在母亲的腿上,一边听故事,一边透过茂密的桑叶看满天的繁星,慢慢地就进入了梦乡。
我到现在还能清晰地记得其中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叫蔡顺的人,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跟老母亲相依为命。由于连年战乱,家中无粮,无奈只好到林中拾取桑椹裹腹。有一次,遇见了一个军队,士兵上前呵斥他,并把他带到头领面前问话。头领见他踩的桑椹并不多,却用两个篓子装,就询问缘由。蔡顺说,黑色的桑椹是留给母亲吃的,红色的桑椹还没有熟透是留给自己吃的。母亲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分开来,母亲好拿。蔡顺的孝子之心打动了头领,头领送给了蔡顺一头牛、两斗白米,让他回去供养母亲。那时候听了这个故事还很懵懂,只是想将来长大了也一定要像蔡顺那样孝顺父母。后来,书读得多了,才知道,原来这就是著名的二十四孝里面《拾椹异器》的故事啊。只是,我的母亲,没有等到我能够孝顺她的时候就去世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是这个世界上最最遗憾的事,没有之一。无论你人生有多么辉煌也缺一个人分享,无论你多么潦倒,也要不到她的关怀,难道不是一件让人想起来就十分痛苦的事吗?不幸的人用一生去怀念父母,幸福的人有父母陪伴一生。快点回家看望父母吧,不要等到有一天,无论你怎样弥补,都觉得错过太多,亏欠太多。
父亲工作之余,喜欢读医书,我因偶然好奇,翻到《本草纲目》里关于写桑科的记载,长达数页。春取桑枝,去风湿,利关节;夏摘桑实,生津止渴;秋打霜叶,疏散风热;冬刨桑根白皮,利水消肿。一棵桑树,四季入药。这让我对从小就无比熟稔的桑树肃然起敬。
有一年回故乡时,忽然发现,祖父母老宅后面的两棵红桑不见了。问起来,才知道被二叔伐掉了。起因居然是,村里的孩子们上树摘桑椹,人有三急,却贪嘴不肯下来,直接就蹲在树上往下拉。二叔担心孩子们因此发生危险,干脆伐树以永绝后患。我听了,哭笑不得,只是十分惋惜这两棵给我的童年带来无限快乐的红桑再也不见了。
如今,每次回到故乡,我都要到这几棵大桑树下驻足片刻。曾经欢声笑语的麦场长满了荒草,白桑树下,祖父母长眠于此。我仿佛又看见三十多年前,二叔牵着牛,拖着石磙一圈一圈地在麦场上走,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下来。石磙吱吱扭扭的声音从岁月深处传来,老牛永不疲倦,一边慢悠悠的走,一边上下磨动它的牙齿,白沫子滴落在麦草上。我仿佛又听见母亲用她慈爱的声音娓娓地给我们讲一个又一个故事……而母亲,已经离开我们二十三年之久了……
青山不语花常笑,桑梓不言鸟作歌。老桑树以自己的语言,用宽窄不同的年轮、扭曲变化的形体,述说着着岁月的嬗递。它们承载着我数不尽的故土情怀和浓郁恻绵的乡愁。现代城市虽然用盘根错节的道路迷惑着我,但是,故乡的老桑树,如同母亲熟稔且日渐模糊的身影,引领着我沿着梦的方向回家。
2020.6.23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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