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焚香是人间的事】

这是第几遍看《红楼梦》，不记得了，看看就放不下，所以这篇文章也就拖了一个多月。

想说《红楼梦》已经很久很久，只是因为她太丰富、太高山仰止，同时也太熟悉，足够我把累生累世的情怀投入进去。一旦要说，万千锦绣，纷至沓来，竟无从下笔。

提起笔来，才知道积累不够，无奈浮生逼人，只好强行写去。

好在，我有一个比较功利的入手处，可以先来谈谈《红楼梦》里的香事。

这是明末，天下承平日久，危机隐而未发。天子之邦，像蜡烛燃尽前突然迸发的强光一瞬，真个是“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所有中华精致生活的文化，包括香文化，都前所未有的灿烂辉煌。

但是，锦绣丛中的贾府，在极尽优渥的生活之中，对香事却保持了可谓中道的谦逊和节制。

最典型的是贾府过新年，第五十三回，腊月二十九晚上，贾母带着众人从祠堂回来，回到荣府正厅，“亦是锦裀绣屏，焕然一新．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

明朝，中国海运已非常发达，各国香料大量涌入中国，香料已经成为小康以上家庭的必需品。沉檀龙麝，无一不备，但是，以贾母之尊，除夕之吉，用于正厅营造喜庆氛围的居然是最普通、最传统的松柏香和百合草。

要搁现在的暴发户，既然要用香，不点沉香怎么有面子？但是，有文化的香友们知道，在这里放上沉香，几乎是没教养的表现。除夕众人行礼，要的是合家安乐吉祥的气氛，要的是暖意融融的人伦情绪，而这并不是沉香的功能。

中国人最善于借物咏怀，松柏寓意长寿，百合寓意祥和。围坐论长幼，觥筹话重逢，松柏的清气和百合的芬芳令人亲切而温暖。

香是有性格的，顺应香的性格是一种教养。

和这件事相印证的还有，第四十一回，刘姥姥醉酒潜入怡红院，酒屁连天的睡在宝玉床上，袭人见到吓得赶紧推醒她，临走还“忙将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可以一把把的抓，百合香一定是百合草，是贾家日常熏屋子的香。

宝玉被万千宠爱，也没见他屋里擅用沉檀龙麝，这是智慧守中的规矩。乡下阿婆的见识是，小孩魂没长全，不能太过尊贵，免得引来小鬼嫉妒谋害。古老的智慧是雅俗同源的。

还是第五十三回，正月十五，贾母举办家宴。新年伊始，万象更新，贾府的尊贵荣耀也自然少不得。单说席间的熏香就足以令人思之不尽：“这边贾母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也就是说，当时是十几个香炉内宫香袅袅，芳香四溢，一时宴会令人心动得都没了真实感。

所谓炉瓶三事，是明清时期流行的香事规范，一炉一瓶一盒，虽说是器具，也是雅致场所的陈设品。香炉，自然是焚香之器，香盒是放香料的用具，瓶子用来放香铲、箸、匙等器具。古时的香很原生态，若是成块的会把它削成薄片，称为香面，或者细小的捣成屑状，是为香屑，放入香盒储存，届时用香匙、箸取出，或燃、或点、或熏、或烤，方法多样，根据香料特点来定。

好了，这该说到御赐百合宫香了。宫里专用的香肯定是上乘的，百合二字应该是多种香料和合的意思，不可能是百合草。因为古今合香的配方中，极少出现百合草，可见百合草要进入大明深宫是万万不能的，因此百合宫香当为合香。嗯，有道理。

脑洞大开，请您接着往下看。

合香多以粉末状出现。家宴上莺歌燕语，十几个香炉同时用燃的方式肯定乌烟瘴气，熏、烤的方式适合于卧室、书房。在大厅这样轩敞的环境里，只有“点”香的方式适合，况且书中说的是“焚”，因此，香炉内的香应该是明火点着的。而点香要维持宴席一两个小时，非香篆不可为。

哈哈，这就是精准揭秘。

所谓香篆，就是在模具里以香粉为线条铺出某个图形，可均匀燃烧，可控制燃烧时间。大宋年间，香篆已经出现，明清时期早已普及。现在所有的香铺里仍把它作为必备香事。

香篆虽然看上去很美，但是初树并不喜欢，为什么？因为烟火气无法避免，并且香粉直接燃烧虽然原生态，烧出来的灰却是黑的，说明燃烧不完全。

初树是做香的，拿存放3个月的线香和同一批香粉点燃对比，其味相同，但线香之醇厚、清凉、绵柔却是香粉所不可比。实践出真知，俺们当然不能泥古不化。

《红楼梦》里面，最让我心醉神摇的香，当然不是宫香，也不是黛玉天然的体香，更不是宝钗的“冷香丸”，而是太虚幻境的“群芳髓”。既为太虚幻境，当然无处可考，无证可查，时空之外，方寸之中。

林黛玉本是西方灵河岸边一株绛珠草，身带奇香是仙草本色，不可亵渎。宝钗之冷香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造作之物，终是尘世之香，只为与黛玉之香对立。无此对立，《红楼梦》就没焦点。

下面请欣赏“群芳髓”。

第五回，尘梦之中，太虚之遥，警幻仙子携宝玉入席听曲。“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为群芳髓。’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

警幻仙子此一冷笑，当然不是讥讽嘲弄之意，大体是夏虫不可以语冰之轻笑。

只是要明白，既然此香尘世中无，这个名山胜境也自然不是俺们世间的名山胜景。《华严经》上说，诸世界重重无尽。想来名山胜境也重重无尽，异卉之精、宝树之油，也非人间所有。

既非人间所有，当然非鼻所到、非智可量，终归荒诞虚无。

然和合万千精华的仙界香品，并不以人的价值观为意，她自放香气，可满大千，无处不香。若要闻得此香，需从修行中来。

何出此“妖言”？就好比我们的眼睛对红外光和紫外光没有反应一样，也许我们的鼻对过于高雅或过于粗劣的味道都没有反应。我们感受不到的，就被认作荒诞不实。我们的局限是那么可笑，才显得无尽的可能是那么美好！

“群芳髓”本不需焚，焚香是人间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