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怒金刚（下）
和尚本意是将狐狸赶走，然后自己面对愤怒的人群，所以故意和她说了这些话。但是狐狸是妖，心思才没有这么复杂。她只看到和尚冷冰冰地赶她走，不要她了，却忽略了冷漠背后的保护。
所以，和尚拿着金刚降魔杵吓唬她的时候，她幽幽地盯着他：“你真的忍心对我下手吗？”
“降魔杵本就是用来降妖伏魔的，我为何不忍？还不快走！”听着外面的喧闹，他喝道。
未曾想，狐狸竟然一头向着自己扑了过来，身体直直地撞到了降魔杵上……她不是人，不懂什么话语背后的深意，她只知道，自己想一直跟着小和尚，守着他，保护他，即便他对自己并不热络。自己当然可以带他冲出那些人的包围，可是那样，他又会恨自己继续伤人……他现在不要自己了，那么，即便是偷偷逃离开了，她也不知道继续生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了。况且，若是离开，那些人把他烧死怎么办？现在不会了，人们见他杀死妖怪，就不会认为他们是一伙的了……小和尚，你自己以后好好保护自己吧，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情了……
就这样，妖怪死了，人们心中安定了，他们立刻变了一副面孔，开始对和尚嘘寒问暖，口称大师，殷勤不已。和尚将狐狸葬在了林中最深处，然后在林子旁边建了寺庙，留了下来。他给寺庙取名无心，是因为自己的心，随着降魔杵插入狐狸身体的那一刻，便失去了……狐狸追着自己跑了那么多年，希望自己能等着她，那么，现在他不走了，是不是某一天，又会有一直小狐狸横冲直撞地冲到自己的房间呢？若真的是那样，他便不躲了。
释怀有些惊讶，原来，在师傅的身上，竟然藏着这么一个曲折的故事。但惊讶之后，他并不同意师傅的所作所为：“徒儿还是那句话，没有人和妖，只有善与恶。既然人们如此冥顽不灵，还要慈悲何用？人恶不如妖，凭什么最后只有妖收到惩罚，而那些咄咄逼人之辈却依旧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佛祖的保护？”
老和尚缓缓闭上双眼，世人多愚昧，他们却无法与之作对，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以一身之力，对抗众人，最终，是不可能获胜的。毕竟，他们佛门中人，不可伤人四字一出，便是最大的束缚。哪怕众人皆负我，我仍需慈悲待之。这，才是世人能够取得最后胜利的最大筹码。
释怀还是不愿意相信，他自幼便与村中百姓熟悉，他们对他也甚是疼爱，他要赶过去说句公道话，把那只小猫救出来。若说以前的狐狸，纵然无心，毕竟害了人；但是阿狸不同，她根本就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她是无辜的。
但是，当他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么离谱。那个目露凶光的男子，真的是以前那个憨厚老实的大叔吗？那个一脸刻薄的女人，真的是那个对自己嘘寒问暖的大婶吗？那个咬牙切齿口出恶言的人，真的是教导孩子们懂得礼义廉耻的先生吗？甚至于，那些喊打喊杀的人，真的是以前那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吗？
而被高高吊起来的，正是满目惊恐的阿狸，她的耳朵和尾巴都在微微颤抖着，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如此凶狠地对待她，她并没有见过他们，为何被他们切齿恨着呢？
而释怀试图解释的那些话语，对上处在这种情绪下的人们，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他愤怒，但是却不能对着人们发泄，他无奈，因为没有人听他说任何事情。他试图将阿狸放下来，人们便如同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扑上来撕扯着他，似乎在他们心里，他已经由人变成了妖。
无奈之下，他用武力强行冲破了人群将阿狸护在自己的身后，冲进了林子中……
人群见他竟然为了救那个妖怪不惜伤人，更加愤怒到无以复加。他们有一部分人冲进林中搜寻着释怀，另一部分人则冲向了无心寺，去找老和尚，质问他为何教出如此不堪的徒弟。老和尚看着咄咄逼人的百姓，思绪立刻便回到了百年之前，那时的人们，似乎也是如此，喧闹着，质疑着，圣僧还是妖僧，都在他们的口舌之中。他念了声“阿弥陀佛”之后，便背对着众人，不再说话，任由他们吵闹着。百年时间，人不再是那群人，但是心，依旧顽固，依旧冷硬。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徒儿究竟会作出怎么样的选择。毕竟，自己当年，或许还有一丝情愫在中间，而释怀和那只小猫，不过是一面之缘……
此刻，释怀和阿狸有些失魂落魄的躲在林子深处。阿狸是真的惊魂未定，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百年之前，她修为还浅，尚未成形，不过是一只黄色的小狸猫而已。那日，她正在林中玩耍，听到了吵吵嚷嚷的声音，便偷偷躲在大树后面往外看。见到很多人正在林中寻找着什么，因为害怕，她连忙往最深处跑。却撞到一个和尚，和一名女子，女子扑在和尚的身上，鲜血不停地滴落下来……她心中本就害怕，却又发现，一道白光闪过，那名女子已经变成了一只狐狸……
和尚杀了那只狐妖！在阿狸心中，立刻便将和尚当成了头号敌人。后来，那群人进来之后，恭恭敬敬地对着和尚口称大师，看到那只失去生命的狐狸，眼中闪耀着兴奋的光芒，她依旧很害怕，将人，看成了第二害怕的敌人。而现在，没想到，保护着她的，却是她的头号敌人。
而释怀失魂落魄，是因为他并不知道何去何从。
那么多人，他打不过，逃不走，比当初师傅的状况更加凄惨。起码，当初的狐狸，是有能力逃走的，可是看看身边的阿狸，那只连真正的人形都维持不住的小猫，释怀苦笑，现在，即便想和她一起打伤众人冲出去，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终于，人们发现了他们，将他们包围起来。释怀将阿狸护在自己身体后面，警惕地看着他们。
“小和尚，你是咱们看着长大的，现在怎么能和妖物混在一起？你对得起你师傅的教诲吗？”他们仿佛痛心疾首。
释怀面无表情：“无心寺在此百年，自师傅到师兄师弟，从未做过半点对不起百姓之事。师傅教导我，佛家以慈悲为怀，且认为众生皆是平等，心中无恶，皆可成佛。我为何对不起师傅？”
“妖就是妖，本就该死，你为何要保护她？”
“她可曾伤害你？”
“现在，她虽然没有伤害人，可是，谁知道她以后会不会伤人？我们绝不会做放虎归山的事情！”人们七嘴八舌地说道。
“若我为她担保呢？若是今后她做任何一点错事，不仅惩罚于她，同时双倍惩罚到我身上。”
“你不要再啰嗦了，今日你若杀了她，我们仍旧会将无心寺上下奉若神明，可若你仍然坚持保她，就别怪我们翻脸不认人了。你们是逃不掉的，不仅你，我们还要捣毁你无心寺，那教徒无方的老和尚也不会有好下场！”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大声说道。然后，便是齐声附和，大家越来越激动，也不再多费唇舌，开始向着他们逼近。
释怀痛心疾首：“你们恨我尚可理解，我师傅百年来待你们如何你们心中有数，这样做难道不怕遭到报应吗？”
“哼，当年你师傅的事情，虽非人尽皆知，也有清楚的，他是除了妖，可是听说，那妖本就是追随他来的。你们倒是亲师徒，都和妖怪不清不楚。我们前辈太过于善良，若是当时他们将老和尚一并解决了，也就不会有这次的事情了。”人们已经红了眼，满心都是杀妖，心里连一丝理智都没有了，甚至开始评论百年前的事情，很后悔当时没有连老和尚也一并除去。他们早已经忘了，是谁恭恭敬敬地对着无心寺参拜，是谁有了难事便会去寺中求签问卦，又是谁每日里对寺中老住持感恩戴德。
释怀朗声大笑，这就是他们尽心尽力守护的村民，他们竟然会愚昧至此：“你们口口声声说要除妖，可是，你们才是真正的妖魔，现在你们的心中已经没有丝毫的善念。若是说除妖，除的绝不该是她，而是你们！”
人们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他们满心都是杀意，不停地上去要抓住他们。
无心寺中，老住持早就无心抵抗，人们将他控制了起来，带到了林中。此刻，释怀正一边保护着身后惊恐不已的阿狸，一边拼命地反抗着，没想到，看到一群人竟然将他师傅抓了过来。顿时，他愤怒不已，却又不敢再动。
“现在，小和尚，你该选一选了，你是要救这只妖，还是救你师父？”
“卑鄙！”
“你们既然是僧人，降妖伏魔，守护百姓本来就是你们的分内之事，你们就应当恪守本分，造福百姓，那我们自当尊敬你们。你们要搞清楚，是我们养着你们，没有百姓的扶持，你们能香火旺盛地走到现在吗？我们才是你们的衣食父母。可是，你们偏偏不做正经和尚，非要和妖物纠缠不清，反而和我们作对，不恶我们之所恶。今日，我们就让你们这些和尚明白，我们能养你们，自然也有权力除掉你们！”
人们似乎再也没有和他们说下去的耐心，见释怀仍然将那只妖精护在自己身后，便都向着老住持逼了过去：“你的乖徒儿似乎选择了那只妖精呢，那我们也就不必对你客气了。”
释怀万万没有想到，只因为自己未能第一时间冲过去救下师傅，他便被丧心病狂的人们推到在地……老住持没有躲，任由他们从自己的身上踏了过去……他似乎又回到了百年前的那一天……真后悔啊，若是知道自己一心护着的百姓是如此恶毒，他当年应当听狐狸的话，任她带着自己离开的。没有想到，自己百年来守护着的，才是一群真正的妖。
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师傅被一群人踩踏了过去，释怀发指眦裂，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任由身旁的人撕扯着自己……
还是晚了，老住持已然没有了气息。
还没来得及哀悼自己的师傅，耳畔传来了一声惊呼，一人趁着刚才对释怀的拉扯，将金刚降魔杵拿在了手中，向着蜷缩在一旁的阿狸刺了过去……
释怀疯了一般向着她奔过去，却又晚了一步，金刚降魔杵的威力千年老妖尚且无法承受，更不用说是根本没有什么修为的小妖怪。阿狸几乎在瞬间便魂飞魄散，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人们还在吵闹着，可是，释怀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双眼中几乎可以冒出火光，怒吼着冲向人群……
不清楚自己伤了几个人，这个时刻，他只想将面前的所有人都送入地狱。而自己的所有信仰，在那一刻全部崩塌……
“他疯了，他走火入魔了，降魔杵呢？快，杀了他！”人们一分惊恐两分紧张三分愤怒四分兴奋，纷纷喊道……
身上一凉，释怀知道，那是降魔杵刺入身体的感受。
一下，两下，三下……人们似乎要用降魔杵将他戳碎一般……
他们当然有理由这么做，这个小和尚已经成妖了，否则怎么会连伤数人呢？他们不过是替天行道，降妖除魔罢了！他们这么多人在一起，这么多人看着，怎么可能做错事情？要错，也是他们错了！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可以理直气壮地这么说。
我听完之后，愣了很久都没有说出话来。在他开始讲述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会是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或者会是侠肝义胆的除妖故事……纵然我听到了那么多曲折的奇异之事，也被这个故事吓倒了。不过，我也理解了为什么释怀和尚无法释怀，至今仍然是一位毫不显露慈悲的怒目金刚。
那些百姓，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他们最无害，安分守己地过着平静而满足的日子；他们最无辜，每每出了什么事情都会有人跳出来同情；同样，他们最可怕，对于有些事情，他们有着根深蒂固的固执，认为只要他们统一了思想，那么他们的想法就是绝对正确的，至于其他的，全然不在考虑的范围。耳听为虚，眼见也可以为虚，只有他们内心的想法，才是真正正确的。因为这样，他们才可以心安理得地对别人进行道德上的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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