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责,
愧疚,
悔恨……
罪恶感,这种寻常的感情,通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褪去。先是情感,然后记忆,被不断新涌入脑海的信息所冲刷洗去。
但是,并非所有的罪恶感都能轻易洗刷。有些甚至历经无数岁月,非但没有丝毫淡却,反而越积越深直至绝望。就如无底深渊,无尽汪洋一般将灵魂吞食。
当“悔”灼于血肉,“恨”烙于灵魂,就成为终生的枷锁,永无挣脱之日。
真切知晓,只因我正是那枷锁下的囚徒。
我的罪虽不被人所知,我的罚却从犯下罪行的一刻已开始,延续至今。
那刻起,人生再无色彩,只有苍白与黑暗。充满着绝望以及一丝奢望。
然而这些惩罚相对我的罪孽实在微不足道。那罪孽,是世间所有善行都无法削减,世间所有恶行都无法遮蔽的。
我忏悔,不奢望得以入极乐天堂,轮回地狱已是我注定的归宿。
我忏悔,只因相信无尽的绝望中可能存在的那一丝希望。
为此,自白我的罪行,忏悔我的罪孽。并且,
为她祈祷。
那天起已经过了多久,我已无法记清。只有几个数字像是诅咒,每时每刻都浮现在我的脑海,刺痛着我的心灵。
2017年2月14日,和今天一样是情人节。是一切的开端。同时,
也是我失去一切的日子。
在那之前,对我来说重要的只有两样。我的梦想,我一直在从事的研究事业,以及,她,那个如今的我已没有资格叫出名字的女人。
对我来说,她就是全世界。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然而那时的我却愚蠢至极得认为理所当然。奢侈地挥霍着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甚至各种纪念日和节日都不曾留意。
实验,实验,实验。
当时我的脑海中只有实验。项目启动已经五年了,资金短缺,人手不足,设备老化……在这种艰苦的条件下坚持了五年,眼看已经到极限快撑不下去了。终于在那年年初,实验取得了重大进展。牢牢抓住这个希望,将实验进行下去,是我最迫切的想法。整个团队都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日以继夜,自然也无暇顾及情人节了。纵然好久都没见面,对她的思念日益强烈。
但,“只差一步就能延续梦想了。”这个信念促使我摒弃一切其他想法 ,像发了疯着了魔全身心都投入在研究项目上。名誉,梦想,还是成就?讽刺的是,曾经不顾一切追求的,渴望的这些,现在都已分不清不在意了。
就在新一轮实验进行时,助手进来告知她来探班。我立刻起身离开实验室,去迎接她。
惊喜是有的。处于试验安全性考虑,所有人员在进入研究所前都必须将含有金属部件的物品取出统一放在玄关的寄存箱。因为当实验成功进行到最终阶段时,会与金属产生共鸣,引起一种特殊的磁暴。因此将通讯设备放在储存室的我无法提前获知她的到来。
同时,我也是觉得有些麻烦的。实验最关键的阶段是分秒必争,没有时间浪费。打算稍微见个面就告别。
当我来到研究所入口前的走廊,望见那熟悉的许久未见的身影已经在那儿了。顿时怀念和感动的情感充满了大脑,之前还说要分秒必争,那瞬间却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做,一动不动地愣在那儿。
她向我走来,迷人的脸庞,闪耀的笑容,越来越清晰。我看得出神,看得入迷。除了我们两人,世界仿佛静止了一般。
她抬手捋发,无名指上的戒指在黑色的发丛中显得格外耀眼。
没有将金属物放在寄存箱?
我瞬间紧张起来,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通常是由于忙得焦头烂额的研究员忘记告知。虽然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故,但是本着一个研究员应有的严谨态度,一旦发现我就会立刻阻止并重申警告。
然而那刻的我却失去了研究者应有的冷静,慌张地快步向她走去。即使概率再低,只要想到失去她的可能性就让我紧张不安。
“快……“
当手指刚要触到她肩,当嘴巴刚吐出第一个字时,她的身体瞬间化为影子。
没有声响,没有亮光,就突然变成影子般漆黑的状态,只有轮廓可见。
等我下意识的想用双手环抱,黑影般的她却开始分解,黑色的颗粒从怀抱的缝隙逐渐地飘散然后消失。
我跪倒在地上,怀里已经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了。
那时,从实验室里传出的庆祝实验成功的欢呼声应该响彻整个研究所。
但我什么都听不见,只是呆呆跪在那里,双手空抱着。
她消失了,就这样消失了?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眼泪不自觉得就流了下来,滴落在地上,滴落在那枚戒指前。
那枚引起磁暴的戒指在那里。
我捡起戒指打开窗户想扔出去。
举起的手却停住了。
戒指表面的雕刻以及镶嵌的廉价宝石已经被抹去,背面刻着的两个字母却清晰可见。
那是我们名字的首字母。
她收到戒指时的表情浮现在眼前,真是我所经历过的最奇妙的时刻。她双眼强忍泪水,嘴角却止不住的微笑。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美丽的太阳雨了。
她点头了。
虽然只是轻轻地,但对我来说像地动山摇一般震撼。
那一刻,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应该延续至永远的那一刻,现在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回忆,只能出现在我被泪水模糊的视野中。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公寓的,之后的几天是怎么过的。公寓像是棺材一般盖住了行尸走肉的我。
然后,我开始发泄,开始破坏屋里所有的一切,尤其是与研究有关的物品。
直到我耗尽气力,再也折腾不动。一屁股坐在自己制造的垃圾堆里,不想躺下,不想站起。手里拿着一份笔记本,却怎么也撕扯不烂了,随便一。笔记本却飘出一页纸,目光扫到纸上的几个字瞬间令我萌生了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是不是很荒谬,很疯狂,甚至很邪恶?是的,是的,是的。着我都清楚地了解。但我无法做到舍弃这个念头。甚至连丝毫的挣扎,丝毫的抵抗都没有。只要为了这个念头、这个想法、这个计划实现,我愿意付出一切。这个念头成为了我存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也是唯一动力。
所以我捡起了那张纸。
纸上写的是一个章节,一个受她影响产生的对于宇宙产生的假说的章节。那时我们刚在一起,对于固执又死板的我而言,要接受新鲜事物并不容易,可是和她在一起时,每一天都是崭新的一天,都能发现一些新的或者之前被屏蔽的新事物,甚至是宗教思想。佛教的轮回概念就是如此。
某天在她的一本杂志上看到有关佛教轮回转生的文章,讲的是万物的灵魂在生与死之间轮回中永不休止。如果把万物想成是整个世界,那么世界也是在轮回的。于是我着手研究这个理论,发现古代的埃及,希腊以及美洲文明都曾有过相似的思想,即使是近现代依然有西方学者提出类似观点,并称之为“永恒轮回”。虽然在现代学术界这个理论毫无疑问是非主流的,但是对于我来说科学研究都不应摒弃任何一种可能性,尤其是宇宙的产生这个最大的未解之谜。
因此结合主流的“大爆炸”起源说,天文学家对于宇宙终结的“大塌陷”预言论,反物质的被发现以及自然守恒的客观存在。大胆地提出了一个假说,宇宙是反物质世界里正物质能量积累到极限爆发而形成的,因此宇宙是一个物质的世界,然而与此同时反物质能量也在积累,当反物质能量积累到极限时形成巨大黑洞,最后将宇宙中所有的物质悉数湮灭,也就是“大塌陷”。因为遵守着守恒原则,因此会交替往复,无穷无尽。
虽然这个假说从未发表,我自己也只是将其当作是世界构成的可能性之一。但是在失去一切的当下,却有了不同的意义。守恒,也就意味着物质和反物质的能量是固定的,说明经历过湮灭后新生的世界与湮灭前的世界是完全一致的,完全相同的。
那么只要能将现在的大脑中的所有信息传送给下一个轮回世界里更早时间点的我,那么就能实现近似时间回溯的行为,就能提前获知悲剧的发生,从而进行阻止。
就能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拯救她了!
问题是如何传送大脑信息。之前的研究项目给了我一些灵感。讽刺的是,曾经热爱的研究项目害我失去了最爱的人,让我曾无比憎恨。而现在却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的研究项目是反物质制造,现在反物质制造需要庞大的技术和资金支持,因此都是国家甚至国家联合级别的项目。但是我发现一种新的方法能让反物质的生产成本大为下降并且能够压缩反物质,而我们正是针对这种理论的可靠性做着测试。
现在实验成功了,说明生产和压缩反物质已经可行。下一步我要把大脑信息用脑电波的方式,并用可以直接接收的形式保存在被高度压缩的能够形成大塌陷的反物质之中。等这个反物质爆炸,形成大塌陷,创造出反物质世界,我的脑电波依然保存在其中等待着和大爆发一起来到下一个物质世界,等到下一个我的出生,然后接收电波。
我明白这意味着要人工制造一次大塌陷,毁灭所有人类,所有生物,所有物质。我明白这可能是能做到的最为恐怖,最为邪恶的事情。我为此痛苦,为此煎熬。
即便如此实行计划却没有丝毫的犹豫,丝毫的迟疑。情感的本能已经替我做出决定:救她,不计代价。
罪,由我独自承受。
之后的几十年里,我完成了电波提取装置的开发,并且私自制造了符合计划的反物质,准备过程的顺利愈发让我坚信计划会成功。也许有些盲目,那是因为希望的光芒越来越耀眼越来越接近。
可是到了执行阶段,结果却不如意。
脑电波并没有传送给理想时间点上的我。
第一次传送脑电波,反物质生成黑洞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只卷走了一些气流。我的意识没有明显地被中断,时间是开始后的几秒,所在的地点也还是实验室。
反物质和其中的脑电波被消耗了,黑洞也产生了。
我接收到前一个我的脑电波了吗?
无法确定。
花费了一段时间制作反物质后,进行了第二次传送,
依然如此。
第三次,我对脑电波提取装置做了一些改良,还是如此
……
不知试了多少次,不管调整了多少次,结果都是如此。
当实验失败了无数次后,脑中自然会出现各种疑问。
计划是否已彻底失败?
也许。但还有一种可能性,一种更可信的可能性。
守恒法则让脑电波只能传送到前一个世界毁灭瞬间的时间点上。此时此刻宇宙的能量状态只有下个此时此刻的宇宙具有。时间回溯是否根本不可能?
也许。又或者再大幅增加反物质就能改变目前的能量状态就会可行。
是否是时候停止做无谓的挣扎?
……
无谓的挣扎?或许吧。
就算塌陷成功了,但是无数次的以牺牲整个世界为前提,却丝毫没有进展。
停下吧,放下吧,结束吧,不要再逼自己了。真的,累了,绝望了。
可是万一下一次就成功了呢?只要无法否定这种微不足道的可能性。我就无法停下,无法放下。必须继续下去。
唯一的不可能是放弃救她,见她,放弃回到有她在的美好时光。
我忏悔,
紧握着那枚戒指忏悔,
为不知悔改的,
即将按下按钮的自己
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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