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歌

特别声明：这篇文章来自我的小伙伴老葱～从多年的邮箱底层翻出来，现在看看还是觉得写得好～

上元灯节。

每年此日都是这江南小城最繁盛的一天。小贩早早在街道两旁占好摊位，临时架起的摊架上摆满零碎的小玩意。最招人眼的，便是各色做工精细的花灯了。大大小小的花灯热热闹闹挤了一架，一树树银花开得灿烂招展，连皓明的月辉也黯淡三分。

人群熙来攘往，穿梭如织。空气里腻着浓醇的酒香，遥遥牵着伶人和了琴瑟的唱腔，缱绻缠绵。喧嚣的闹市里多是深居简出的闺秀，这天是一年里为数不多的出门，都梳着云鬓，提着宫灯，纱衣广袖，步摇珠翠，繁芜的颜色更胜过天虹。

桑梓信步其中，不时凑到临近的摊子前看看新鲜的玩意。小孩子们抓着才得到的玩具追闹着绕过行人。桑梓退身避开，却听见身后一声惊呼。知是撞了人，他转身道歉，才看见地上已灭了的花灯，便听见女子佯怒嗔道：“这位公子撞坏了我的花灯，可要怎样赔我？”想必是金陵人，词句里捏着吴侬温软的调子。

“若姑娘还需花灯，在下定倾囊得之。”桑梓说完才抬起头来看清那女子容貌。一身月白素裙，罩着水色纱衣，流苏细落。青丝绾成简单的流云髻，上缀着一支白玉簪。微微弯起的杏目恰似春水，眼波流转，灿若星辰。肤如凝脂，柳眉桃腮，眉心一粒朱砂痣犹如软玉，流动着温润的光泽。朱唇微启，巧笑倩兮。这面容，像等了几十世般熟悉。

桑梓略一错神，那女子如银般的声音穿破人群的喧闹嘈杂，直直落在他耳里：“不若公子与我同行，待遇上心仪的花灯，就劳请公子倾囊了。”桑梓倾身拱手，微笑道：“就如姑娘所说。”

有女同行，桑梓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手也不知该摆在何处才好。不由自主地瞥了那女子一眼。晶莹如玉石的肌肤在灯火的映照下透出微微的暖意，眼帘微垂，嘴角依然挂着若隐若现的浅笑，桑梓却感到女子身上的每一寸都散发着清寂的气息。

一个女孩停在两人面前，挽了一只竹篮，篮子里整齐地摆着各种鲜花。“公子，买枝花给这位小姐吧。”女孩清朗的笑容展现在脸上。

桑梓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转看向女子。女子脸上依旧是温婉的浅笑，玉指拂上女孩面庞，替她将略有些凌乱的发丝揽到耳际。“那我买一枝吧。”从女孩竹篮里拣了一枝玉白色的芙蓉，掐了余枝，轻轻插在发间。那份极其熟悉的感觉又绕上桑梓心头。桑梓给了女孩几枚铜板，闻女子轻笑道：“公子莫以为一枝花便能打发我。”桑梓见她笑，心中不由一痛，剑眉微蹙，和声应了。

行了几步，女子停在了一个花灯摊子前。小贩极力招揽生意，热情地招呼路人拣选，见有人停下，便更加卖力地推荐。“姑娘，你瞧这花灯，用的是上好的香枝木，这雕工画技都是极好的。”女子也不言语，在摊前转了一圈，提起一只花灯问桑梓：“公子你看这灯可好？”桑梓见那灯面绘着水墨兰花，画功非上乘，只暖黄的光映衬着女子如水杏目，像是点点珠玉，惹人怜爱。见桑梓点头，女子笑着对小贩说：“这只便好。”说罢便提着灯微步轻移走开去。桑梓付了钱，迈步跟了上去。

女子拎了花灯走在前面，桑梓跟在三四步后。如同被施了法术般，周遭的声响渐行渐远，连视线也逐渐模糊。唯有女子提灯的背影，柔软的光微微亮着，如船尖轻柔地破开水面，如梦似幻。忽觉如置身平原之中，芳草萋萋，风破空而来，如同低声的哭诉。桑梓觉得眼睛有些涩，心里堵着浸满水的棉花。

“公子？”女子一声轻问将桑梓拉回现实，车水马龙的街道又渐渐浮现在眼前。见桑梓回过神来，女子婉然一笑，问道：“前面有人放莲花灯，不如我们也去？”桑梓看见拱桥旁星星点点的莲花灯，恍然点点头。

女子将花灯交到桑梓手里，买了一盏莲花灯。莲花灯状似莲花，花心安了一小截红烛，火光摇摇曳曳，仿佛微风一动，便要灭了。女子借过笔，工整地在灯上写下两个字，轻轻将其放在水面，绣口一吹，那灯便飘摇着远了些。娟秀的字迹在烛光里看得分明。

桑梓提了灯才走近，见那灯上清晰的两个字，道：“这花灯祈福，多是为了表达心意。姑娘写的可是心上人的名讳？”

那女子未答话，只是半跪在河边抬首遥望着桑梓，明明灭灭的花灯光下，一脸温柔。朱唇轻启，柔声应着古乐府的调子，唱出未曾听闻的乐诗。

“子望，子望。望君而归……”

……阑干菡萏暖，玉带紫苏香。春晖将尽芳草萋，一朝别离相见难。欲语又还休，素纱点点泪，妾遥盼君归。上及碧落下黄泉，妾亦随君。但望君归。

记忆如同平稳的海，那乐诗则是剧烈的风，卷起汹涌的潮。浓雾散去，女子的面容逐渐清晰。口若朱丹，目似点漆。眉心一点朱砂痣温软如玉。为她绾青丝，描黛眉，伉俪情深。谁知军情鼓点般雷动而来，女子握紧了自己的衣袖，泣涕如雨，湿了衣衫。喃喃念念：“子望，子望……”

“白芷。”沙哑的音调让桑梓自己也吃了一惊，像那名字不是自他口中说出的。

凄冷的调子蓦的停下来，女子浅笑，眼里波光流转，似要落下泪来。桑梓呆站着，如月面容染上忧愁，一城灯火仿佛悉数谢尽，唯剩女子清冷的笑。她起身拍了拍衣衫，接过他手中的花灯，离岸而去。

微凉的风将那盏字迹娟秀的莲花灯又吹远了些，混在其它的莲灯里，再也寻不着了。

女子提着灯停在卖首饰的小摊前，桑梓及她身后时，她正拿着一支金钗，小贩殷勤地夸耀。女子一笑，道：“这钗样式虽好，却不及他送我那支。”便放下金钗，走了。桑梓快步追上，急切地唤住她。“姑娘！”女子回头，一笑倾城。桑梓有太多话要问，等她回身时却不知从何处问起。略一踟蹰，随即道：“请姑娘在此稍等，在下买那支钗来。”

急急忙拿了钗，丢下一些碎银，桑梓匆匆赶回原处。可人流涌动，再也寻不见那一身水色纱衣。不觉握紧了金钗，那繁复的雕刻硌得掌心生疼。

那眉目温婉的女子，如今再也寻不见。

正在原地徘徊，暗处忽走出一名年迈妇人，手中提的，正是方才那女子手中的花灯。妇人瘦骨嶙峋，佝偻着背，颤颤巍巍走到桑梓面前。

“公子可是寻一水色纱衣，眉心有粒朱砂痣的女子？”妇人干涩的声音刺入桑梓耳里。

桑梓用力地点了点头。

老妇人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塞在桑梓手里，又将花灯交给他。“她让我将这两样东西交还给你。”

桑梓照着灯看清那是方素色手帕，中央绣了一双鸳鸯，一角上娟绣了一个“白”字。妇人看着桑梓微闪着光的眼角，低声叹了一口气。“公子可要听一个故事？”不待桑梓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下去，“女子总是痴的。又等又盼，却不知她丈夫早战死在边疆，连尸骨都找寻不到，同行人只带回来那只她绣的香囊。一匹白绫，断了她前生。却还是要等下去，任它千秋万载，春秋代序。终是被她等到了，可轮回奈何，两人早已殊途。只得耗尽精气，化一夜凡人，与他并肩赏灯，便也满足了。这方帕子……公子还是好生收着吧。”老妇人又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歌台舞榭，灯火摇红，这江南小城像是待了一整年才绽开的琼花，一夜芳华尽现，所有的美迸发而出，倾国倾城，却又于黎明之前瞬间凋谢，只留下惊鸿一瞥。

桑梓捏紧手中的白帕，提着灯，满目烟云繁景，喧嚣长街。

恍恍惚听见有女子踏岸而歌。平平仄仄，殷殷切切。

远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