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生在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老韩就是一个月份牌。你只要见他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吧嗒、吧嗒”悠闲地抽着烟时,甭问,这准是又到礼拜天了。
说起老韩,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
老韩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子。他老实、厚道、少言寡语。个 子 不高,瘦,而黑,背稍稍有点驼。古铜色的脸上早早的就爬满了与他实际年龄不相配匹的皱纹,干巴巴的小脸就像个陈年山核桃似的。别看他瘦小枯干,可他的手特别大,一双粗糙的,长满老茧的手跟两把小蒲扇似的。干裂、粗壮的手指犹如一根根枯尽的松树枝, 手指头上尽是一 道 道 小血口子 ,干起活来生疼,他不得不缠裹上医用胶布,以此来缓解。这双手似乎更能显示出他另外一种身份——他还是一个鞋匠。
老韩自幼失怙,跟着双目失明的母亲长大。后来,老娘也离开了人世,他只能独担风雨,用瘦弱的肩膀支撑着这个所谓的家。平日里,除了侍弄自己几亩庄稼地以外,就是在各村集市上支开他的鞋摊子,给人家补补修修,挣几个小钱,以贴补家用。
由于家境贫寒,再加之他上不了台面的长像,直到将近四十,才 经 人 介绍,娶了个比他小六七岁的外地媳妇。
本想着多了个帮手,自己会轻松一些,日子会好过一些,可谁成想是抱回来个药罐子。媳妇一过门儿,身子骨就不大爽利,病病殃殃的,大病小病常年不断,根本帮不上啥忙,倒是老韩忙里忙外的还得照顾着她。
“唉!好样的谁看得上咱呀。炕上有个女人,就算是个人家,总比那冷屋子凉炕强,出去再也用不着锁门了,回家好歹有个说话的了不是?就你这样的,还想咋的?哼,知足吧!”老韩总是这样自个劝自个。
苦点儿,累点儿,对老韩来说都不算个啥。可是,有一件事让老韩很苦恼:结婚都好几年了,媳妇却怀不上个孩子。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养儿防老的思想在老韩的脑海中已根深蒂固。他总觉得,没有孩子,是一件不大体面的事,对不住韩家的列 祖 列 宗,在人群中一站,总 觉着比别人矮着一截,抬不起头来。
为这事,妻子没少劝慰他:“难道你心里还没个数吗?像咱家这个样子,我又干不了个啥,即使有个孩子,不也是你的累吗?我看哪,没有正好!少一个累赘,你不也少遭份罪嘛。”
“你说的都是屁话!过日子过的是啥?过的不就是人吗,哎?连个人气儿都没有,过着还有他妈的什么劲呢!”老韩越说越来气,“你甭管,你养活不出来,我照样弄出个儿子来!”
“瞧把你能的!你咋个弄法?”
“我抱养一个去!”
“累死你!”
“我愿意!”
“倔驴!”
老韩最终还是没能听从妻子的劝说,在他四十多岁的时候,还真就固执的抱养了一个男婴。
老韩给孩子取名“韩健”。他不求其别的,只要孩子活蹦乱跳的、健健康康的就心满意足了。
健健的到来,给暮气沉沉的韩家添了不少生气。尤其当看到健健那粉嘟嘟的小脸蛋、水晶葡萄般的大眼睛和那藕节似的白白嫩嫩的小胳膊小腿,老韩心里就甭提有多美了。出来进去的嘴里总是哼哼着小曲儿,脸上的褶子似乎都平展了许多。心里有了盼头,日子也就有了奔头。老韩就像新上套的小马驹,劲头十足,恨不得把小车拉得飞上天去。他虽然比过去忙活了不少,但他真没觉出比过去累了多少。
健健不会走路时,整天和病重的妈妈一起躺在炕上,老韩媳妇还能照管一下,老韩还可以安心的出去干活。等到健健会蹒跚走路了,老韩媳妇就再也没法来照看健健了。她没有力气跟着儿子来来回回地转悠,甚至儿子跌倒了,把他扶起来都感到很吃力。老韩不能让儿子有半点闪失,没办法,他只有走到哪儿,就把健健带到哪儿,田间地头、集市鞋摊儿,老韩在,健健就在。如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健健一天天长大,终于上了学。老韩总算松了一口气,起码他可以踏踏实实地干他的活儿了。
人就是这样,如果生活在一个困苦的环境中,往往会被迫使着早熟。 健健没有辜负老韩的希望,他很懂事。在学习上,勤奋刻苦,从来没有让老韩操过心。再说,老韩风里来雨里去整日的为家庭操劳奔波,的确也没那个时间和心思去过问。但是,健健的学习成绩始终在班级里名列前茅;在家里,凡是他力所能及的事没有一样不干的——洗衣做饭、喂猪喂鸭、照顾生病的妈妈、帮爸爸做农活。只要能帮爸爸减轻些负担,即使不是他这个年龄该做的事,他都尽力尝试着去做,尽管有时做得并不是那么妥贴。
这一切,老韩和妻子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背地里,老韩对媳妇儿说:“你瞅瞅!啊,你瞅瞅!咱这健是多强(强:乖巧,懂事)啊!还是我英明吧!当初要是听你的,不要咱这个儿子,让我守着你这个药罐子,成天闻着你这药渣子味儿,哼,我这辈子还有个啥指望哟——!你就好好活着吧!等着享福吧!”老韩媳妇儿瞪了老韩一眼,随即用手指戳了老韩脑门子一下:“你个老干巴茄子!”但两人都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欣喜,四目相对,会意的笑了。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就在健健要高考的那年年初,老韩媳妇儿的病突然加重,危在旦夕。老韩赶紧把妻子送进了医院。医院给出的诊断结果,让老韩傻了眼——“慢性肾炎并发尿毒症晚期”。医生告之老韩——治疗方案有两个:一,换肾;二,终身血液透析。
老韩当然知道,换肾,是挽救妻子的最好办法。但几十万的高额费用,对于他这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来说,连想也不敢想啊!不得已,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为妻子选择了——透析。老韩心里明白:就是每次几百元的透析费持续下来,也是个惊人的数字啊!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没过多久,老韩的那点家底就被掏空了。粮食,几乎粜光了;钱,该借的也都借到了。“老天爷呀!你告诉我 ,我该去哪儿弄钱啊!”老韩绝望了!就如同一头枯瘦的,掉了队的老骆驼,在茫茫荒漠中凄凉地哀鸣着。
医院频频下达的“病危通知书”好似一把把利剑直刺老韩的心,使他无处躲闪。他决定:把自家那几间新瓦房——卖掉!
买主接手的那天,一向硬实的老韩落泪了。老韩呆呆地伫立在院子中央,如石雕泥塑一般。强烈的阳光射在明净无尘的玻璃窗上,返射着刺眼的光芒,老韩紧紧地闭上了眼。此时,他感觉自己胸口里好似有一把钝的锉刀正在硬生生地切割着他的心脏,使他有些透不过气来。这可是他用了半辈子的积蓄才刚刚建成的呀!一家三口在低矮、黑暗的土坯房里窝憋了这么多年,眼瞅着就要搬进来住了,可现在……唉——!
其实,住得舒适与否,老韩并不是太在乎。关键,关键是这房子是给儿子娶媳妇儿预备的呀!老韩从买主手中接过房钱,钱并不多,只有几万块,但他却感觉像托着千斤重的巨石一般。他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地走出刚刚还是自家的现在却已是人家的家门。( 未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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