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生跟着哥嫂来到西安,是下午。
下了火车,他们到火车站广场坐公交车回店里,榆生一双毛茸茸的眼睛简直不够用,看啥都新鲜,时常就看呆了,气得根生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他不好意思的摸着脖子,嘿嘿笑着。
到了店里,放下行李,夏艳烧了一壶开水,权作晚饭,谁渴了谁喝,晚饭是不打算做了。他们在火车上吃了从家里带的干粮,所以肚子不饿。根生出去买了一张行军床,给榆生睡。白天折叠着放在墙角,晚上在店里摊开,不占地方。
榆生跟嫂子很合得来,他老实,乖巧,夏艳指使他干啥,他都是乐呵呵的去干。榆生这一来,最高兴的就是夏艳,等于给李涵找了个兼职保姆,他抱李涵的时间倒比夏艳还多,叔侄俩年龄相差不大,榆生还是少年,能玩到一起。
根生就不乐意了,他可不想养活闲人,他让榆生来,是来帮着干活的,不是来看孩子的,一个大男人,怀里整天抱着个孩子,像什么话。
这天,榆生坐在门口,把李涵搂在怀里,叔侄俩唧唧喳喳闹腾着,一辆摩托车突突着停在门口,根生听见摩托车响,从屋里跑出来,看见榆生只顾着玩耍,不知道招呼顾客,一股怒气从胸腔升起,他大吼一声,眼瞎啦!榆生跟顾客吓得同时打了一个激灵。
根生一看吓着了顾客,连忙给脸上堆满笑,双手合十,说道,对不起,我在批评我弟弟怠慢了你,不是针对你的。
榆生受了委屈,眼里噙着一泡泪水。男人如果长着一双毛茸茸的眼睛,这个人多半是多愁善感,而且爱流眼泪。榆生怕顾客笑话他,使劲的把眼泪忍住,才没掉下来。榆生煞白着脸对侄子说,回屋找你妈玩去,叔叔要干活了。
李涵偷偷看一眼爸爸,听话的回屋去了。
榆生小跑到顾客跟前,面对着摩托车不知道如何下手,只是把一双手在裤子上来回搓着,根生见了,更加生气。一阵风走过去,嫌榆生挡着他的路,使劲把榆生朝旁边一拨拉,榆生没站稳,打了个趔趄,两只胳膊在空中划拉着,终于没摔倒。
一边站着去,睁大眼睛看我怎么做。根生训斥道。
榆生眼睛里又漫出了泪水,咬着嘴唇,听话的垂着胳膊站在旁边。
根生微微欠着身子,满面笑容的问顾客,师傅,您的车哪里出毛病了?顾客告诉了他,他朗朗地回答道,知道了,您坐在门口的板凳上休息,我这就给您修理。
根生把衣服袖子推到胳膊弯,拉开修车的架势。他每拆下来一件零件,就放在脚边的汽油盆里让油浸着,很快,汽油盆里就堆满了零部件。榆生见过嫂子用刷子清洗这些零部件,这个他会干,因而没等他哥发话,就蹲下身,仔细的用刷子把每一件零部件的角角落落刷洗着。一盆零部件清洗完毕,他依旧蹲在地上,等待根生给他指派别的任务,比如递个零件什么的,等了半天,根生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他只好把那些零件反复的清洗,把手占着,免得根生骂他眼里没活。
根生眼睛余光瞥见榆生还在刷洗零件,只当是他还没清洗好,就训斥他,给零件绣花呢,男人家,手底下利索点。
榆生停下来,嘴里嗫嚅着,早就清洗好了。他没敢站起来,垂着手蹲在汽油盆旁边,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根生长叹一口气,本来想让榆生把清洗好的零件递一件给他,又怕榆生递错了,耽误时间,还惹他生一肚子的气,就过来亲自拿。
哥,恁要哪件吱一声,我递过去就妥了,还劳你亲自跑一趟,多耽误时间。
根生忽然觉得弟弟的河南话很土气,跟这里格格不入,他有必要纠正。榆生,有人的时候,别说恁,要说你。榆生不解,瞪着毛茸茸的眼睛问,为啥?本来就是恁嘛。根生气得想把手里的工具砸到榆生头上。
榆生想不明白,就去问夏艳,夏艳说,你哥说得对,你说的河南话我有时候都听不懂。榆生委屈地说,我从小到大都说河南话,除过河南话,别的话我不会说。夏艳问,你们老师上课不讲普通话吗?俺老师不会说普通话。根生说。夏艳忽然说,要不这样,我教你说陕西话,西安人基本都说陕西话。榆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算了吧,陕西话我都听不懂,还学说呢。那我说的话你也听不懂吗?夏艳问。你说慢点我能听懂,说得快了,我都是连猜带蒙。
夏艳就笑了,说,我开始也听不懂你哥说话,想问又不敢问,跟你一样,连猜带蒙,时间长了,就能听懂了。
嫂子,你跟我哥一个说陕西话,一个说河南话,感觉就不像两口子,一点都不亲。榆生跟夏艳说话,自然不说恁,也许下意识里觉得夏艳不是河南人,不能用恁。夏艳笑了,说,碎碎个娃,懂得还挺多。
榆生又瞪大了毛茸茸的眼睛,看着夏艳。问,碎碎是啥意思?
就是小的意思,任何小,都可以说碎碎。
碎碎!榆生跟着说。
这不对了,这就是陕西话,好学得很。
榆生忽然狡黠地笑了,说,其实我会说陕西话。
你说一个我听听。夏艳说。
额!榆生学着说。
夏艳说,你学得还挺像的,这是陕西最有代表性的一个字。
额不想说。榆生用陕西话和河南话夹杂着说。
夏艳说,陕西话的要领就是,四声音。咬字吐音时,有些气势汹汹,往下砸东西的感觉。
榆生听了,感觉很新鲜,试着说了一句,两只胳膊配合着往下一压,说完之后,还真有嫂子说的那么点意思。
根生忙完手头上的活,进屋喝水,看见榆生跟夏艳说得很热闹,心想,这俩人,干活时没精打采,说闲话时倒是精神头十足,于是没好气地问,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哥,我跟嫂子学说陕西话呢,你也来学,可有意思了。
根生从前是发过誓不学媳妇家乡话的,他是男人,就要捍卫男人的尊严。尤其他做了上门女婿,就更不想改口音了。他记起来小学学的语文课本上有一句话,叫做叛徒卖国贼。虽然他也搞不懂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他忽然就想起了这句话。他做了上门女婿,已经对不起祖宗了,如果再改口音,就是叛徒卖国贼。
根生听见榆生不知深浅的让他改口音,就黑了脸,训斥榆生,一天到晚不好好学习咋样把摩托车修好,就想着歪门邪道。榆生低下头,想不明白,他入乡随俗,学习当地语言,怎么就是歪门邪道了。榆生来了这么多天,对根生也有了大概的了解,好为人师,说白了,就是好教育人。榆生被教育怕了,怕又要受教育,就趁根生不注意,缩着身子,从根生边上挤过去,上厕所去了。
烟酒店老板娘看见根生门前每天都停满了摩托车,她就眼热了,撺掇丈夫也买一辆,回老家就不用挤长途车了,还省钱。丈夫自然是同意的,但他是仔细人,怕自己是新手,买了新摩托车免不了会磕了碰了,心疼,就说先买一辆二手摩托车,先练手,等驾驶技术熟练了,再买新车。
两口子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到二手摩托车市场买了一辆,停在门口。夏艳看见了,以为是找他家修理的,停错地方了,于是就走过去问老板娘,嫂子,这是谁家的摩托车?烟酒店老板娘自豪地说,我家的,才从二手车市场买回来的。
根生其实早就看见是烟酒店老板推回来的,他可不像夏艳这么没城府,跑过去问到人家脸上。
夏艳说,嫂子,你买二手摩托车何必跑那么远,我家就有。给你进价。
老板娘一拍巴掌,懊恼地说,唉呀!我们不知道你家也卖二手摩托车,以为只是修理呢,早知道就不用跑那么远的路,还多花钱。
根生嫌夏艳话多,就拿眼睛瞪夏艳。人家已经买回来了,说这些,不是多余了吗。
根生脑子活,修车的时候,爱跟司机闲聊,司机也爱跟他聊。有些司机的摩托车开腻了,就想换辆新车,有些司机嫌摩托车老出毛病,不想要了,想买辆新车,根生就不露声色的把司机的旧摩托车低价收购下来,简直是白菜价。把该换的零件换掉,用机油把摩托车擦得锃亮,再配上新座垫,脚垫,行李架,轻轻松松卖个黄金价,不吭不哈,挣了大钱。
他的交易都是在看似闲适的情况下完成的,别说烟酒店老板娘没发现,就是在场修摩托车的司机都没发现这里还有二手车交易。
夏艳只顾跟老板娘说话,没发现根生瞪她。嫂子,修摩托车了来呀,自己人不会坑你。
根生恨不得上去给夏艳一个嘴巴子,他大声喊,夏艳,娃摔倒了!
夏艳听见李涵摔倒了,赶紧地跑回来,看见李涵好好的蹲在地上玩耍,就说根生,烟酒店买了一辆二手车,毛病肯定不少,我正给咱们家拉生意呢,被你搅和了。
根生训斥她,人家要想找我修,自然会来的,不想找我修,你就是不要钱也不会来,要你费那神拉托。
这天,根生正在干活,烟酒店老板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子先是看了一会他修理摩托车,继而才跟他说,韩老板,我咨询你个问题,我那摩托车咋老爱熄火,你说是啥原因?
根生专注的工作着,没有答话。烟酒店老板有点尴尬,就殷勤的帮他做着拿拿递递的工作。过了一会,根生才淡淡地说,给油箱加满机油就好了。
谢谢韩老板。烟酒店老板站起身,感激地说。心想跟修摩托车做邻居就是便利。回到家跟老婆说,你以前老说跟摩托车修理铺做邻居倒霉,摩托车屁股后面冒出来的黑烟把人能熏死,把空气都污染了。还说门口都让机油糊住了,走在上面会黏鞋,好几次差点把你摔倒。看看,要不是邻居一句话,又得花钱修理。老婆也觉得自己以前有些见识短浅,于是在自家店里拿了几包零食,准备给李涵送去,临走跟丈夫说,等着,我马上回来,我看着店,你赶紧买机油去。
老婆从隔壁回来后,烟酒店老板就骑着自行车去买机油。不久,一只手捏着车把,一只手勾到身后扶着一只大圆桶,老远就喊老婆赶紧过来搭把手,快坚持不住了。老板娘一个箭步冲到丈夫跟前,帮扶着放下了大圆桶。顾不得歇息,两口子立马给摩托车加机油,根生说要把油箱加满,没成想油箱看着不大,还挺盛东西,一大圆桶机油加进去,也是将将满沿。
油箱盖子在老板娘手里拿着,她看着加满了油,就把盖子拧上,两口子配合的挺默契。
烟酒店老板看着喝饱了机油的摩托车,仿佛看到了摩托车在街上飞驰电掣,他满意的拍拍手,顾不得洗掉手上的油污,先提一下裤子,他人瘦,裤腰不合适,老往下滑,一路上紧张的连裤子都没顾上提,裤腰都滑到胯上了。
一切妥当,老板跟老婆说,我骑着在街上遛达一圈,试试看好了没有。老婆说,净说废话,当然要试了,赶紧去吧。
老板一脚油门,摩托车射到街上,屁股后头的黑烟喷了老婆一脸,老婆作势用手扇了扇,脸上的表情就跟自家孩子淘气,又爱又无奈。
老板刚骑过街角,就熄火了,这次熄火跟之前不同,摩托车就跟钉在地上一样,坚如磐石。好在街角不远处就有一家摩托车修理铺,他扔下摩托车跑到修理铺求救,老板听了他的描述,派了两个修理工跟着前去,三个人合伙,抬的抬,拽的拽,才把这只赖在地上的铁牛弄到修理铺。
老板打开油箱盖,扑哧笑了,然后开玩笑说,你把卖机油的打死了。烟酒店老板瞪着眼睛听不明白。老板又说,你来看看,把油箱加得这么满,把车活活给淹死了。
烟酒店老板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根生算计了,气得浑身发抖,又不能发泄,颤着声问,老板,这车还有救吗?
当然有,把机油放了就活过来了。
烟酒店老板听了,悲喜交加,喜的是这车没报废,悲的是一箱机油白白浪费了,等于是把白花花的钱给流走了。
烟酒店老板吃了哑巴亏,垂头丧气回到店里,老板娘不解,摩托车是骑着回来的,说明车是好的,丈夫为什么像霜打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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