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作者: 墟里孤烟 | 来源:发表于2019-04-07 09:28 被阅读0次

         

    图/文  王立兴

            总有一种落寞,觉得“清明“这一节令与如今的数字化时代有些格格不入,它被我的记忆倔强地定格在了那个“农耕时代”的过往。烟雨空蒙、蓑衣箬笠是后来念了文字后想出来的意境,在此之前,这个节令,属于我那幼时的布袋沟村,那一片黄沙弥漫杏花纷飞处;属于我那少时的和林二中南梁圪旦的沙丘上,那一片黄沙弥漫小蒜露头处。

            被时空阻隔了的清明时节,大黄风漫天,老家布袋沟村的杏花是被大黄风吹开的,和林二中南梁圪旦沙丘上的小蒜也是被大黄风吹绿的,那时我们不会“沙尘暴”的雅称,就一俗名-----“大黄风”,风却是暖烘烘的风,裹挟着黄沙土激情满怀地钻进人们的衣裳里、头发里、眼睛和耳朵里。

            那是个吃玉茭子面窝窝和煮山药稀粥都不充裕的年代,清明,若能蒸上一笼寒燕儿,点上红红,姊妹们数着个数分匀,撇了带刺的沙枣树枝将那精巧的玩意儿扎上去,霎时便如燕雀落满枝头,然后高举着走出家门,在众多流着鼻涕刨土和泥的小朋友中间“招摇”一番,无论对哪个小孩子来说,都是莫大的荣幸。我们都曾见过隔壁胡家那俩个小姊妹这样的“招摇”,于是,每一年的清明前后,寒燕儿,便成了那一群玩伴们共同的向往,我们日日盼着那俩姊妹举着她们那落满燕雀的枝头走出大门,好让大家被黄沙眯了的眼睛看到今春的第一缕春意。

            我家兄妹四人,吃食紧缺,白面是要被母亲掺了玉米面或豆面一起吃的,母亲当然不会娇惯我们到如此地步,让我们那么奢侈地去享受那种高贵的耍货儿。

            有一年的春天我在布袋沟的奶奶家渡过,那年清明,我是很有信心得到一串寒燕儿的,因为奶奶比母亲慈爱得多,比如说:在领着我出去串门时,她不会因为我吃了别人塞给我的一块玉米面窝头而瞪视我,也不会因为我把饭碗里的莜面鱼鱼夹着喂了公鸡而指责我,更不会因为我爬上墙头磨烂了裤子而打骂我:跟奶奶在一起,我自由极了。

            奶奶一共有6个子女15个孙子,人们都说奶奶最亲我和再兴,我也这么认为,因为奶奶很宠姑姑,姑姑是她47岁时才生的唯一的老闺女,她却曾经因为姑姑哄走了我碗里的一块鸡肉而举着舀饭的勺子咬牙切齿地训骂她。

            姑姑大我10岁,却比她最大的侄儿还要小8岁,我幼时常住在奶奶家,姑姑既是我的玩伴,又是我的领袖,我曾经在姑姑的教唆下把夏天的沙枣摘下来,央奶奶放在锅里炒,那炒沙枣吃得我酸涩难忍,连舌头也转不动了,爷爷干活回来看见我呲牙,慢言沓语地骂了姑姑一句“生方子害人”,又瞪视了奶奶一眼,把炒沙枣端起来倒在泔水盆里了,然后拿着空碗四平八稳地走了出去。爷爷说话向来慢言沓语,走路向来四平八稳,是个带着点儒道气息的温厚农民,家里上下所有人,都既敬他,又怕他。爷爷从凉房里出来时,竟然端了满满一大碗圆鼓鼓的豆子,让奶奶给我和姑姑炒着吃。那时我就隐隐觉得,姑姑真是个极顶聪明的人。

            于是我把寒燕儿的梦想寄托在姑姑身上,不住地和她念叨,她却并不理我,只顾在煤油灯上熏她的窗花样子,熏出来的,居然也是燕雀的模样。失望之余,我又直接去央告奶奶,奶奶是怎么回复的,我不记的了,反正没成。估计和爷爷说能管用,但我万不敢和爷爷说的。只记的后来奶奶领我去隔壁的老妗妗家,要了一些碎布片子和一小把高粱杆子,串成俩串五彩斑斓的寒串串缝在了我的肩膀上,一边缝一边唱着那首老掉了牙的曲儿:“就身缝,就身烂,岁盘我们娃娃涩根断。”我一直不知何为“涩根”,也不知这个字写对了没有,以前依本土方言将它理解为拴猫儿狗儿的链子,现在想来,我宁可把它解释为:岁盘涩根断者,是老人们对幼崽正经历的苦涩年月的超度。

            寒串串带给我的喜悦和牛气绝不亚于梦幻中的寒燕儿,奶奶头顶着盛着玉米的纸笸箩颤巍巍地走去加工厂的时候,我就跟在她的身后,踏着她的小脚印子走,我用眼角的余光都能瞥得见,我肩膀上有俩串翩翩起舞的寒串串。

            过完清明的第四天,奶奶不顾我的喜爱,硬是把寒串串拆下来埋在大马路上了,我不明白奶奶为何偏要把它埋在有车痕碾过的地方,她只说是为了避邪,还给我说了清明节“前三后四”的种种禁忌,我后来全忘记了,只记得,那个黄沙弥漫的清明时节,在我的家乡布袋沟村,我的头顶有杏花翻飞,我的肩头有蜂蝶追随,多少年后的今天,画面仍在。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姑姑为何不搭理我与她提说的寒燕一事,因为十四五岁的姑姑已经看得很清,她明白那是压根儿也不可能实现的梦想,说也无用!何尝不是呢?若能,我又何须向爷爷诉求?奶奶纸笸箩里加工好的那一点点玉茭子面,也大多是用来熬稀粥撒的,更何况是蒸寒燕儿?它需要的,可是上好的精白面!

            终于拥有一串寒燕儿的时候,我已经长大到完全记事了,我也离开奶奶回县城念书了,当时农民已经包产到户,白面馒头已是家常。但少时的我对于寒燕的渴望依旧不减。

            那年春天,姥姥来二中我家小住,让母亲发了面给我们蒸寒燕儿耍。姥姥向来手巧,干活精细,她捏的寒燕儿不仅仅是燕雀,昂首的蛇、狂吠的犬、展翅的燕、回眸的雀、肥硕的猪、尖嘴的鼠………种类繁多,各具情态。我们姐弟四人围着面案子跪成一圈,惊奇地看着姥姥抟弄搓捏,一个蛋黄大小的面剂子,在姥姥那粗糙的大手里一揉一摁,一搓一捏,剪子一剪,梳子一压,绿豆点睛,一个玲珑的燕儿就要飞起来了。蒸好后,样子比先前更加饱满,点上红红,越发地活泛了。姐弟们迫不及待地围成一圈,数着个数分匀,我们仍想撇了沙枣树枝扎上去,或用红线线穿成一串,或高高举着,或挂在脖子上,仍想出门去“招摇”一番,怎奈个子已高,终究没了那份儿“招摇”的勇气。俩个弟弟却没等晾凉,一个接一个地放在嘴里吃掉了,母亲因此责怪了几句,对姥姥说再也不必白费那功夫,姥姥倒是并不埋怨。

            和林二中家属院前的南梁纯粹是一片沙地,清明前后,不刮大黄风的天气,可以去梁头放风筝,自己用牛皮纸糊的风筝,样子说不清是鱼是鸟,大概是头尾不成比例的缘故,总也飞不高,或者飞高了又一头栽下来,一群半大娃娃就那么乐此不疲地拽着线戗着春风狂奔,管它高低与否,反正跑得带劲,风筝也跟着呼啦啦作响,感觉自己也成了一只凌空飞翔的大鸟。

            沙土里的小蒜清明之后就露头了,俩个手指头插进沙土里一抠,一个晶莹剔透的蒜头就出来了,嫩得连皮都没有,搓一搓浮皮的沙土,放嘴里一嚼,汁水溢满齿间,略甜,微辣,但不可多吃,掏得多了拿回去,母亲就把它剁在土豆馅里包包子。

            只可惜,如今再无南梁,沙丘和小蒜都被层层建筑死死压住,少时曾经住过的那排低矮的家属院落已经翻修得高出一大个截,却也挡不住来自四面八方的各色建筑将其重重包围,其间不留一点儿缝隙,几乎连清明的暖风也无从穿过。

              ……

            今年清明,86岁的大爷下世,我回布袋沟村奔丧,才总算有机会去爷爷奶奶的坟冢前烧了几张纸,其实姥姥的坟冢也在几步之外的邻村,却去不得,因为依习俗,除非在族人下葬的时候,已出聘的闺女,平素是没有机会进祖坟的,更何况是外孙闺女。

            如今的清明,除了祭祖,还留下些什么呢?斯人已逝,布袋沟村仍是杏花飘香,且有百年不遇的大雪作陪,景致瑰丽如同幻境,我却独独怀念那些个漫天风沙的清明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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