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光明共和国》与《小王子》的渊源
最近读了一本新近出版的“幻想小说”,西班牙作家安德烈斯·巴尔瓦的《光明共和国》。
这是一篇政治寓言。它借由一群来历不明的孩子对文明的愿景,描画了一种比现代社会更理想、更完善的“新世界”的可能。孩子们的破坏性和特立独行使公众感到恐惧,更使执政当局惶恐不安。当局出于自危心理“驯服”这群孩子的过程,暴露出官僚体制滞重陈腐的运作。强权、暴力,以及草木皆兵的维稳逻辑,无不是眼下光鲜完美的现代政体的丑陋注脚。巴尔瓦以这群热爱创造和自由的孩子,以他们的生与死,隐喻了未来乌托邦终于被冰冷现实所粉碎的残酷与哀伤……
不过,我们今天要谈的不是《光明共和国》,而是经典童话《小王子》,谈谈其中的人性理想和“存在之声”。许多人不知道的是,《小王子》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避世之作,它是圣埃克苏佩里——一位亲自参加反法西斯战争的飞行员英雄——在疮痍满目的世界面前,对一个真善美的人间发出呼唤;也是这位存在主义者,在以文学创作反抗残酷战火对人类精神的轰炸与毁灭。
巴尔瓦在《光明共和国》中“借用”了《小王子》中的“驯服”:
那些逐渐占领我们街道的其他孩子是同一个男孩或者同一个女孩几乎难以区别的版本,和其他千万个孩子相似的孩子。我们不需要他们,他们不需要我们。对于他们,当然应该加以驯服。
在这里,“驯服”意味着官僚体系的强力对个体独特性的抹杀、对不安定个体的全面碾轧。它完全反叛了圣埃克苏佩里在《小王子》中赋予它的含义。本质上,这是《光明共和国》以全新的洞见,对《小王子》所构建的纯美“童年神话”予以颠覆。
《小王子》中的“驯服”:因相爱而建立关联
“驯服”是《小王子》全书最核心的概念。周保松老师在《小王子的领悟》中指出,是“驯服”的观点,帮助小王子成功化解了他生命中的三大危机。这三次危机分别关于初恋、自我认同和道德。那么,小王子在认识上的重要转化是如何实现的呢?
这就要从他与玫瑰和狐狸之间发生的故事说起。
小王子来自外太空的B612行星。在那里有一朵美丽纤弱的玫瑰与他朝夕相伴,他悉心地呵护着她。可玫瑰的骄矜和虚荣令他感到自己的卑微。受伤的他只好选择离开玫瑰,离开他的星球,开始星际旅行。他始终相信玫瑰说的:她是全宇宙唯一的玫瑰。所以,当小王子在一座花园里看见了五千朵和他的玫瑰长得很像的玫瑰,他的内心剧烈地崩塌了……这时,狐狸用“驯服”启蒙了小王子,狐狸说:
“驯服”的意思就是“建立关联”……对我来说,你还只是一个跟成千上万个小男孩一样的小男孩而已。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来说,我还只是一只跟成千上万只狐狸一样的狐狸而已。可是,如果你驯服我的话,我们就会彼此需要。你对我来说,就会是这世上的唯一。我对你来说,就会是这世上的唯一……
这番话使小王子认识到,那朵他由他精心爱护的玫瑰之于他才是最重要的,是真正独一无二的花儿!是那些真诚的付出和紧密的情感关联,创造了他者对于我们的丰富意义。
在狐狸的请求下,小王子驯服了他。深爱小王子的狐狸,很明白他的朋友对玫瑰的情谊,遂鼓励小王子回到玫瑰的身边,并对他强调,要他一定对玫瑰负责任。小王子决定返回B612对玫瑰尽责,狐狸默默地将诀别的眼泪留给自己,同时还留下了“麦子的颜色”:“你有金黄色的头发……麦子,金黄色的,就会让我想起你。连风吹进麦田的声音,我都会喜欢……”这是狐狸对小王子永恒的想念……
狐狸让小王子懂得:真正的爱,意味着予人自由和尊重,意味着勇于承担亲密关系带来的责任和伤痛,并有所牺牲。正如《致橡树》中并肩挺立的两株木棉:
……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
足下的土地。
也就是说,纵然爱的驯服,使我们与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他人相互依赖、相互需要,彼此间形成了独特的联结和厚重的意义,但不要忘记,对方仍是独立自主的个体。他有权选择像顶天立地的大树那样,把他的枝桠朝着蓝天和大地,朝着他向往的任何地方,自由地伸展开去……
生而难“驯”:相爱以后,该如何面对告别?
我们对“驯服”的美好期望,常以对方的“不驯”告终。狐狸宁愿含泪送别小王子,因他早已接受了这个遗憾的事实。比起失去珍贵的联结,我们更怕所爱之人因受我们牵绊,而无法如愿地实现他对自我生命的向往。
可惜,狐狸与小王子经此一别,以后再难相见。这种“永远失去”的感觉,近似于死亡。美国哲学家朱迪斯·巴特勒有一本书叫做《脆弱不安的生命》,她在其中论及“他人的死亡”与“哀悼”。她认为人之为人的本质之一,是“我”永远有一些东西是与(重要的)他人相联系的,是大于“我”自身的,它们内化成了“我”的一部分。一旦这个人从此离去,自我的“失去”便凸显出来了。于是我们沉痛地哀悼死者,并在哀悼的过程中,经历了人生的某种转化。
狐狸说“最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假以时日,人生情感或信念的“转化”,不也是在“看不见”中悄然发生了吗?或许,人世的旧爱终将在漫长的告别之中,平静地降落——不论生离抑或死别?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与曾对自己无比重要的人挥手言别后,我们尽可洒落地解开“驯服”的羁绊,换一种思路迈向全新的自由之路。相信未来路上,也会有新的来者将丰厚的意义赋予我们向他重新敞开的生命。
“驯服”概念的延伸:人与所有“他者”关系的本质
借由“驯服”概念,圣埃克苏佩里就人性的真善美、人与他者的关系,勾画了一幅理想化的愿景。这样说来,驯服的对象不必限于友爱之情。我们可以从驯服的角度看待我们与自己的相处,也可以用它来理解“事业”、“理想”与人生的关系。故事中小王子是人,而玫瑰、狐狸、蛇等都具有拟人化的物态,主要角色身上“人-物”的双重性,也暗示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期许。
可贵的是,人与社会、人与世界的关系这样的大哉问,也被囊括在《小王子》中。读过《小王子》的小孩和大人,想必都会对书中各式各样“奇怪的大人”记忆犹新吧?在书中,大人们乐此不疲地充当着飞行师、小王子和狐狸的吐槽对象:开篇那里,把“蟒蛇吞大象”的图画认作“一顶帽子”的大人是缺乏想象力和审美情趣的;只喜欢数字的大人信奉实用和功利主义,欠缺孩子的自然天性;小王子在六个星球上遇到的独居者,都各有怪癖,他们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些人表现了人类普遍的孤独处境……
书中对于“大人”的批判俯拾即是。首先,这些批判构建了蔑视成年—神化童年的独特话语,创造了如梦的童年圣境。但事实上长成大人的小孩不必因此否认成熟的意义。不必质疑自己的现实感,反感在知识和经验中建立的理智,因这两样正是支撑我们面对这个不安世界的抓地力。长大使我们有了更多的装备和底气,而审美、情感、想象力不再全然源于不确定的灵光闪现。于是,只要能够不忘赤子之心,抗拒平庸、钝感和冷漠,就是在给内心这个柔弱美好的“小王子”,最好的呵护。
再者,奇怪的大人们呈现了一幅荒诞、虚无的人类生存景观。在《小王子》中,圣埃克苏佩里通过刻画这些异化了的人物,就人类的“存在”发出响亮的质询:生而为人,什么才是我们真正的价值所系?
《小王子》以赤子之心,为“人的存在”发声
如同自问自答一般,他以小王子和狐狸的关系,表达了他所憧憬的人类生存的理想。作品的思想意涵具有鲜明的存在主义色彩。存在主义既强调人与世界的相互依赖,又突出人的存在的独特性和“本真”。存在主义昭示出了存在的自由,是一种重新审视自我与他者关系的伦理学。
那么,圣埃克苏佩里何以坚持“存在主义”的立场?首先,他从事创作的时期,正值一战后存在主义思潮在法国兴起,这一思潮的复兴又与二战的背景密切相关。《小王子》创作于1939年末,其时,法国刚对纳粹德国宣战不久,作者如愿成为法军的服役飞行员,英勇地加入了反法西斯的战斗。面对纷飞的战火对人类世界的无情摧残,圣埃克苏佩里对人类的精神价值,投以深切关注:“相比战争,我更担忧人类的未来……我并不担心死亡,但我担心险境中濒危的精神体系。”(《战时札记:1939~1944》)
其次,身为职业飞行员,圣埃克苏佩里是第一位以航行视角,审视人类文明与存在的作家。当他在航程中从高空往下俯瞰,他看到了地球斑驳的地貌,发现人类活动的遗迹原来可以一夕毁尽。另外,圣埃克苏佩里在执行飞行任务时屡陷困境,他凭借顽强意志,与恶劣的自然环境作斗争,才为自己争取了生存和脱困的机会。
因而他深知人类文明多么脆弱和虚无,而自然界又多么值得敬畏。他相信,人类唯有不懈地创造和奋斗,才能成为世间颠扑不破的存在,人性才具备超越性的精神价值。圣埃克苏佩里的飞行员视角,深刻影响了他存在主义观点的形成。
惟愿理想主义之光,终能长存
作为存在主义作家,圣埃克苏佩里无疑是优秀的。他的散文集《人的大地》被萨特喻为“存在主义的滥觞”,而《小王子》也被海德格尔赋予了“最伟大的存在主义小说”的称号。尽管如此,他身上的理想主义光辉,才是《小王子》令一代代读者,感到亲切和倾心的原因。
若干年前,人生的晦暗时光里,我在《南方周末》的专栏读到《小王子的领悟》,受到来自“小王子”的抚慰和启迪。当时,凭着高中时对《南方周末》的印象,我选择了这份报纸。然而那时,却几乎不再有什么报道,像高中时曾读到过的那些那样,叫人感佩难忘。反倒是在周保松、杨照这样的学问家笔下,人文精神稀缺的光亮仍依稀可辨。
我也曾朦胧地寄望于《南方周末》,希望报纸上会有一个越变越好的世界,足以支撑我对美好人性的信仰,希望看见执笔者怀揣理想,秉公呼唤一个更公正、美好的社会的到来。想来,当年《南方周末》已不复从前的锐度与温度,大约也是如今“南方报系”全面衰落的先兆?
自媒体时代,纸媒的式微似乎宿命般地伴随了理想主义的滑落和褪色,这里面,当然也包括《小王子》在当下面临的“穷途末路”。在多元价值激烈碰撞的当代,“小王子”的理想主义,正从一种人类存在的永恒自信,渐渐转化成了一种无法升华的人性隐忧……
当《小王子》的神话,一再遭遇后来者的挑战甚至颠覆,我们是否还会怀念书中的狐狸、玫瑰与小王子,曾照亮过我们脆弱无助的小小生命?我们是否还在期待一个充满真善美的人间?我们是否仍愿意相信,人类对精神价值的坚守,终将创造出更加公平正义的公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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