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验

王老太回来后，原本土色干瘪的脸更加难看了，敬老院那个瞎子老太太吃喝拉撒睡，甚至吐口唾沫也要人照顾的情景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无依无靠已是很可怜，何况是个瞎子呢？王老太心情沉重，叹息良久。

王老太跟张老太聊起了这事，张老太一张西瓜嘴像忘关的水龙头哗哗讲起来，西村的谁，五个儿子，没一个愿意带着老娘过的。王老太想想自己，老伴去世多年，跟儿子一家四口长期生活在一起，还算幸福，但万一哪天不能动就不好说了。抑或像敬老院那个，两眼也瞎了，儿子能指望上吗?更要命的是，半年前自己眼睛就出了问题，医生说这种眼病加重会导致失明，当然这种可能只是万一。万一？万一那么巧呢？

王老太一夜睡不着，她梦见儿子变成了张老太口中的不孝子。

这天傍晚的时候，一家人围着餐桌吃饭，其乐融融。王老太起初正常，吃着吃着，突然啊呀叫了一声，手中的筷子不动了。接着手拿筷子对着菜碟子乱戳。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家人都傻了眼。

“妈你怎么了？”儿子看着王老太用力地眨眼睛，慌张地问。

“我看不见菜碟子了！”王老太急促地说，接着扔下了筷子。筷子从餐桌滚落到地板上，王老太号啕大哭起来。

现场一片混乱，儿子立刻要去医院。

“这么晚哪里去？！”王老太声音不小，突然平静了，紧接着又来了一句：“明天再说！”

她的眼睛谁也不对，只管正视前方，脸上现出和电视里盲人一样的表情。

一夜艰难地熬过去，天一亮儿子就做好了去医院准备。王老太却态度坚决，打死也不去。儿子无奈致电医生，回复问有没有疼痛不适的感觉，王老太赶紧摇头。儿子不明白缘故，但终究没有拗过王老太。王老太纹丝不动，最后竟说：“没事！我累了，正好静静。”

接下来的一天，孙子上小学，孙女上高中，儿子工作，只有儿媳妇陪着王老太。中午的时候，儿媳妇去买菜，王老太觉得时间特别长，心想：瞎子一个人在家，买菜就不能快点？

晚上吃饭，大人孩子聚齐了，一家人怜悯地看着她。王老太能感觉到，她那颗凄凉的心感动了一下。接下来，吃饭，睡觉，上厕所，王老太却不耐烦地大声喊叫。儿子只要一听喊叫，就立刻出现在眼前。反复几次，王老太还是叹口气，心想：床前百日无孝子。

过了两天又出现了新情况。儿媳妇去了娘家，儿子说中午侍候王老太，可道路堵塞，到家晚了一小时。王老太心里不是滋味，觉得孤零零的。又有一天下午，王老太要方便，叫儿媳妇。儿媳妇正忙着和面，十分钟才到跟前。王老太想，再晚些过来，屎要屙在裤裆里了。平时磕磕碰碰的事就更多了。

这天是周六。晚上吃饭时，王老太看着儿子，忽然说想去大明湖畔散散心。儿子听了，惊讶地和儿媳妇互看了一眼。屋里静下来，王老太感觉到自己猜透了他们的心思：一个瞎子去哪还不一样！哼！王老太心里冷笑了一声——你们越不想同意我越要去!

儿子没有不同意，可是次日都有事。怎么办？家庭会议平静地开着。最终，孙女站了出来，说她有时间。王老太舒了一口气——愿望总算没有落空。

这一天天气绝佳，阳光温柔是抚摸着世间万物，大明湖春波荡漾。王老太紧跟着孙女，又累又欣慰。她能感觉到孙女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手，不敢快一步。走近湖边，湖风吹拂着她的脸庞，她的心都要蹦跳出来，似乎突然变年轻了。

王老太觉得孙女没有白疼，自己这一生都没有白过。

人其实是很容易满足，尤其是老年人。这些天儿子儿媳妇的态度，没有那么理想，也没有那么坏——这是个说不准的问题。王老太琢磨着。

谁能不老呢？王老太想起这个，心情又有些悲凉。

直到太阳偏西时，两人才回去。

刚到家门口，王老太就听见二年级的孙子朗朗的读书声——那是海伦凯勒的名篇《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只有聋人才珍惜失而复得的听觉？只有盲人才珍惜重见天日的幸福……

这时，王老太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