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之夜
作者:乔 R. 兰斯代尔
译者:@明亮的暗物质
午后时分,天空无云,烈日如火,四下泛着刺眼的白光。空气像一滩巨大溶胶,微微颤动。没有一丝风。
一辆普利茅斯汽车在热浪中颠簸前行,不时左右摇晃,引擎盖下面冒出缕缕白烟,车身剧烈震颤了两次,回火时发出一声巨响,终于在路边抛锚,停了下来。
司机下了车,在引擎盖周围来回查看。这是个饱经风霜的男人,褐色头发已所剩无几,挺着浑圆的肚子。敞胸露怀,两个袖子撸到了肘部上面,胸口和胳膊上的体毛都已花白。
一个年轻人从副驾的座位上钻出来,也在汽车前面兜了几个来回。引擎喷出的油污弄脏了他的白衬衣,粘在上面像黄色的汗滴。松散的条纹领带耷拉在脖子上,像一条在睡梦中死去的宠物蛇。
“什么情况?”年轻人问。
那老人一言不发。他打开引擎盖,一团白色的蒸汽从散热器里冲出来,发出汽笛般的呜鸣声,飘向空中,瞬间消散。
“真见鬼!”老人叫道,朝普利茅斯的保险杠用力踹了一脚,像是踢仇敌的牙齿。不过他并不爽,褐色的鞋尖刮花了,这一记猛踹也让脚踝疼痛难忍。
“到底怎么样?”年轻人又问了一次。
“什么怎么样?你说呢?和这星期的开罐器生意一样糟,还要糟。散热器上都是孔,快成鸡蛋饼了。”
“可能会有人路过,帮我们一把。”
“肯定会。”
“或者,捎我们一程。”
“别做梦了,大学生。”
“一定会有人路过的,”年轻人说。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还有谁会走这些小路?别人都是走大路,而不是这条小到没名的路。”他盯着年轻人说。
“又不是我让你走这条路的,”年轻人打断他,“地图上是有的。我跟你说过,对吧,是你自己选的,是你决定要这么走的,跟我没关系。再说了,谁知道这车会挂了呢?”
“我不是要你检查散热器里的水吗?说过没有?是不是还在埃尔帕索时我就跟你说过?”
“我检查了啊,那时候有水。你听着,不是我的错,是你一路穿越亚利桑那开过来的。”
“对啊,你说的很对!”老人说道,他不想听这些话,转过身向公路望去。
没有汽车。没有货车。只有滚滚热浪,和目力所及连绵上百里的空荡荡的公路。
他们坐在像是流火的地上,背靠着车身,这样还能多少有些阴凉。两人小口喝着从普利茅斯取出来的一壶温水,都不说话。直到太阳西下,气氛才缓和了一些。
沙子的热量渐渐散去,寒意袭来。酷热让两人焦躁烦乱,寒冷则将他们驱往一处。
老人扣上衬衣扣子,把袖子放下来。年轻人从汽车后座上翻出来一件毛衣穿上,向后坐下,“刚才很抱歉,”他忽然开口道。
“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我有的时候会大吼大叫,把糟糕的开罐器生意怪罪到所有事上,除了开罐器和我自己。上门推销的时代过去了,孩子。”
“我还以为自己找了份轻松的暑假工作呢,”年轻人说。
老人笑了。“这的确是啊。他们说得没错,不是吗?”
“我以为是呢!”
“说得跟捡钱似的,哪有那种好事,孩子。世上根本没有简单的事。只有公司会赚钱,赚各种各样的钱,但是我们这些人都会疲惫,会衰老,鞋上满是破洞。要是早知如此,我几年前就不干了。你能得到的,其实只有这个夏天——”
“也许还没那么长。”
“嗯,我知道的就是这样。一个城市接着一个城市,一个旅馆接着一个旅馆,一户家庭接着一户家庭,透过玻璃,看到里面的人冲你摇头。即使是廉价旅馆里的蟑螂,看起来也像是你以前见过的那些小家伙,也像是那些想要租房的推销小贩。”
年轻人暗自笑了,“你是在那里经历了什么吧。”
他们安静地坐着,默然靠在一起。夜幕渐渐笼罩了整个沙漠,一轮巨大的金色圆月和亿万个星辰,从遥不可及的天幕放射出银色的光芒。
起风了。沙子开始流动,在另一处重新安定下来。沙子形成的波浪,缓慢而轻柔,令人想起深夜中的大海。年轻人以前曾经乘船横渡大西洋,如此这般地说着。
“大海?”老人答道,“是啊,没错,确实很像,我也这么觉得。这就是让我困扰不堪、下午又让我恼怒的一部分原因,其实不只是因为天热。这里有我的记忆,”他朝沙漠点了点头,“现在它们又来了。”
年轻人一脸不解地说,“我不明白。”
“你不会明白,也不应该明白。你可能以为我疯了。”
“我已经觉得你疯了。快告诉我吧。”
老人笑了,“好,但你不准笑。”
“嗯,我不笑。”
片刻沉默过后,老人终于开口,“今天是鱼之夜,孩子。今晚是满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就是沙漠的那个位置,感觉是对的——我的意思是,难道你不觉得,这个夜晚很像是绵软的布匹?和其它夜晚不一样?就像是在一个巨大的、黑黢黢的袋子里,四周光芒闪烁,月亮就像是悬在袋口的聚光灯?”
“你把我弄懵了。”
老人轻叹一声,“能感觉到它是不同的,对吗?你也能感觉到,是吧?”
“或许吧,大概是因为沙漠里的空气。我从没在沙漠里露过营,是挺特别的。”
“特别?是的。二十年前,我就在这里被困住。期初我还不知道,至少不那么确定。但在我内心深处,我早知道一定会走这条路,我甘冒风险、赌上命运。就像玩足球的人们说的,看看回放。”
“可我还是不懂什么是鱼之夜,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以前来过这里?”
“不是就在这里,大概在这附近。那时还没有路,除了纳瓦霍人以外,没人会来这一带。那天,我的车也抛锚了,就和今天这辆一样。不过我没有原地等待,而是开始步行。就在我走路的时候,鱼群出现了,在熠熠的星光下来回游弋。鱼非常多,绚丽缤纷,小的,大的,肥的,瘦的,笔直向我游来...... 甚至从我身体里穿过去!遍布整个视野,四面八方,全都是鱼。”
“我说,孩子,别这样看我。你是个大学生,你应该是知道这些事的。我是说,在我们来之前,这里曾是什么样子,在我们从海里爬上岸、一直进化到称自己为“人”之前。我们不曾经也是黏糊糊的家伙、是水中生命的同类吗?”
“我想是吧,不过——”
“亿万年前,这里曾是海底,或许还是人类的诞生之所,谁知道呢?这是我在讲科学的书上看到的。我想:要是人死之后,他的灵魂会在房子周围徘徊,那动物死后它们的灵魂为什么不会在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出没、在精灵之海中游荡?”
“你是说,鱼有灵魂?”
“你可别小瞧我,小子。看看这里:以前我和北方印第安人聊天时,他们提到过一种叫做玛尼图(manitou)的东西,就是灵魂。他们相信万物皆有灵,石头,树木,还有你说得上来的任何东西。即使石头化成尘土,树木被砍成木材,它们的灵魂也不会散去。”
“那为什么我们看不到这些鱼呢?”
“为什么我们看不到灵魂?为什么有些人永远看不到?原因是时机不对。那是特别罕见的场景,我猜,就像神奇的时间之锁——像是银行里的那种,锁咔嗒一声打开,钱就在那儿。而在这儿,咔嗒一声打开之后,亘古时代的鱼就会浮现。”
“好吧,这可有些费神,”年轻人心不在焉。
老人咧嘴笑了,“我不为此怪你。二十年前我经历了这件事,一直记忆犹新。当时我盯着那些鱼,看了足足一个钟头,然后它们消失不见了。后来,有个纳瓦霍人开着旧皮卡从这儿经过,我蹭他的车才进了城。我跟他说了看到的一切,他只是看看我,低声嘀咕了几句。我敢说,他明白我在说什么,他肯定也见到过,而且很可能不止一次。”
“我听说纳瓦霍人出于某些原因不吃鱼,我敢打赌,一定是和沙漠里那些鱼有关。也许在他们眼里,那些鱼是神圣的,这并不奇怪吧?就像是回到了造物主的面前,像是回到了在母体里尚未出生时一样,在四周的液体里随意折腾,不必理会世界上的任何事。”
“我不懂,这听起来有些......”
“离谱?”老人大笑起来,“是的,没错。那个纳瓦霍人把我载进城里,第二天,我修好了自己的车,继续赶路。后来,我再也没有走过那条小路——直到今天。我想,那不只是个巧合。我的潜意识驱使着我。孩子,不瞒你说,那晚的情形确实惊到我了,不过,它又是那么奇妙,我永远难忘。”
年轻人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人看着他,笑了,“我不会怪你,”他说道,“一点也不会。也许是我疯了。”
他们在寒夜里又坐了一会儿。
老人取下他的假牙,往上面倒了些温水,洗掉咖啡渍和烟渍。
“那些水留着还有用吧,”年轻人说。
“你说得对,我真是老糊涂了!先睡会吧,天亮之前要上路。距离下个城市不是很远,最多十里地。”他又把牙放回嘴里。
“我们不会有事的。”
年轻人点了点头。
没有鱼出现。
他们没再说话,都钻进了车里。年轻人坐在前排,老人坐后排。他们用别的衣物裹住身体,包住冰冷的双手。
临近午夜,老人忽然醒了。他躺下来,头枕着双手,透过对面的车窗向外望去。沙漠的夜空,空阔澄净。
一条鱼游了过去。
身形细长,点缀着五光十色的斑点,摇摆着尾巴,像是在告别。然后,就消失了。
老人一下子坐起来。车窗外面,到处都是鱼——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奇形怪状。
“嗨!孩子,快起来!”
年轻人喃喃着。
“快起来啊!”
年轻人在睡觉时,脸朝下压在胳膊上,这会儿翻了个身,“什么事?该走了?”
“有鱼!”
“不会再有了。”
“你看啊!”
年轻人坐起来,看到窗外的景象,目瞪口呆。各种各样的鱼,围着汽车越游越快,形成了墨色的旋涡。
“这,我是...... 这是怎么了?”
“我跟你说过,没错吧?”
老人摸到车门把手,刚要准备开门,一条鱼懒洋洋地游过来,穿过后面的车窗玻璃,绕车盘旋了一圈,两圈,接着穿过老人的胸口,猛然一转身,从车顶游走了。
老人呵呵笑着,猛地一下拉开了车门。他在路边跳来跳去,跃起来摸一条布满条纹的鱼。“像肥皂泡,”他说道,“不对,像烟雾!”
年轻人惊异地大张着嘴,也打开车门,下了车。在头顶很高的地方,也能看到鱼。这些鱼太奇怪了,他从来没在图片上见过或是想象过。它们动作敏捷,转瞬即逝,像一道道闪电。
他抬起头,发现在月亮旁边,有一团巨大的乌云。整个天空中只有这一片云。这片云瞬间把他带回到现实里,他感恩上苍。还是有正常的东西的,世界并没有全都变疯。
过了一阵儿,在鱼群里跳跃的老人停了下来,走过来靠在车身上,伸手摸着自己怦怦直跳的胸口。
“感觉到了吗,孩子?感觉到大海了吗?是不是很像你在子宫里漂浮时母亲的心跳?”
年轻人只得说,他的确感觉到了那个内在的节奏,像生命的潮汐,像大海之心的律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年轻人问道,“为什么啊?”
“时间之锁,孩子。锁咔嗒一下打开,鱼就自由了。它们来自远古时代,那时还没有人,文明还没有把我们压倒。我知道这是真的,真相一直在我心里,在我们所有人心里。”
“这像是时间旅行,”年轻人说,“从过去到未来,它们一路穿越而来。”
“对,是的,就是这样...... 不过,既然它们能来我们这个世界,我们为什么不能去它们的世界?就是说,释放我们内在的灵魂,和它们的时间共振?”
“噢,等等......”
“天啊,原来如此!它们是纯洁的,孩子,如此纯洁无暇,完全未受人类文明的玷污。一定是这样!它们是纯洁的,但我们不是,我们被人类的技术层层束缚,这衣服,还有这车。”
老人开始脱身上的衣服。
“嗨!”年轻人大喊,“你会冻坏的!”
“如果你是纯洁的,真正纯洁的,”老人含糊不清地说着,“一定是这样.....是的,这就是钥匙。”
“你疯了吗!”
“我不会再看那辆车一眼,”老人呼喊着,跑过沙滩,身上最后一件衣服在地上拖着。他像一只兔子,在沙漠中跳跃。
“天啊,我的天啊!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有,”老人低吟道,“这不是我的世界,我属于那个世界。我想在大海的怀抱里畅游,我想远离开罐器,汽车,还有——”
年轻人高喊老人的名字,但老人似乎没有听到。
“我要离开这里!”老人继续呼喊。突然他又跳起来,“假牙!”他叫着,“还有假牙!牙医,科学,都见鬼去吧!”他把拳头塞进嘴里,拽掉假牙,向肩膀后面扔了过去。
假牙甫一下落,老人就向上升起来。他开始摇摆着,向上面游去,越游越高。在鱼群中间,他像一只淡粉色的海豹。
在月光下,年轻人看得到老人张开的嘴,含着仅剩的一丝气力。老人继续往高处游,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这片海水属于早已远逝的洪荒岁月,他游着,义无反顾。
年轻人也开始脱衣服。也许他能上去抓住他,把他拉下来,再给他穿上衣服。还有什么......天啊,还有什么...... 但是,万一老人回不来呢?他的牙里有填充物,背部有因为摩托车事故而置入的金属支架。不行,他和老人不一样,这里才是他的世界,他已深嵌其中。
他什么也做不了。
一个巨大的黑影略过月亮,投下蜿蜒蠕动的暗影。年轻人放下手中的衬衣扣子,仰头观望。
像黑色火箭般的庞大身躯,穿过无形的深海。这是一头鲨鱼,所有鲨鱼的远古祖先,人类对海洋的恐惧之源。
它一口咬住了老人,然后向月亮的金色光芒里游去。老人在鲨鱼的嘴里来回摇晃,就像猫嘴里衔着被撕碎的老鼠。鲜血从他身体里四溢开来,在看不见的大海里变黑,凝结。
年轻人浑身颤抖,“天啊!”他喃喃自语。
接着,那团厚重的乌云向前漂移,完全遮蔽了月亮。转瞬之间,整个世界漆黑一团。
当乌云散开,月光再次洒落时,天上空空如也。
没有鱼群。
没有鲨鱼。
也没有老人。
只有黑夜,月亮,和星辰。
(原本对这一集没有太多的感触,但读完原作才发觉其中蕴含的思想意味极为开阔深邃,虽自知水平浅陋,但还是特别想翻译出来和更多人分享。译文不当之处,欢迎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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