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之后,我一般半个月回家一次。照理,上周回过家了,但是我妈打电话说这周六要去给外婆送鱼,所以我又回去了一次。外婆今年83岁,一个人生活。至于为什么要给外婆送鱼,我妈也说不上来,只是说别人都是这样做的。我猜应该是“年年有余”的意思,但给一个83岁的老人送鱼,感觉就像祝她长命百岁一样奇怪。但这就是风俗,是活着的一种仪式,遵从这种仪式,让人有一种安全感。
我在县城上班,我家在下面的一个镇上,外婆住在另一个镇上,我和我妈约定在外婆所在镇子的车站集合。一个小时后我就到了车站,等了二十分钟我妈还没来。我很想问问她到哪里了,但她没有手机。她总是学不会打电话,一般的老年手机也不行。教了她几次,还是搞不清楚接电话和挂电话要摁哪个键。唯一拥有过的一部手机也在半年前被她弄丢了。
天气有点阴沉,风也很怕冷,裹着眼泪向我的棉服冲来,我拉高衣领,背对着它,似乎这样它就拿我无可奈何。和我一起下车的人早就走远了,我站在车站门口,时不时要为进出的车辆让路,有时我不注意,挡了出站车辆的路,猛地听见背后一声喇叭响,一回头就看到司机不耐烦的眼神。
又过了一小时,我妈还没来。我等的实在不耐烦了,才想起来镇上还有个老车站,我想我妈一定是在那里等我了。于是我匆匆跑到老车站,可是没有发现一丁点儿她的影子。
雨已经开始下起来了,我没有拿伞,面颊冰凉,小腿酸痛,突然就觉得很委屈。我打电话给我哥,想确定一下我妈出发的时间。我哥说她早就出门了,于是我大声质问他为什么我没有见到,我哥很委屈,他说他也不知道,然后建议我先去三舅的店铺里歇一下。
三舅的店铺在鱼市的西北角,走过去要穿过一整条街道。今天是逢集的日子,整条街都是卖鱼的,整条街都湿漉漉的。鱼贩们把三轮车铺上塑料布,倒满水,一个自制水箱就做好了。有条件的会用发动机制造氧气,一车水咕噜咕噜地往外冒泡,车里的每条鱼都能肆意的呼吸、蹦跳。没有条件的,就在地上铺一块塑料布,洒上水,鱼儿们一条摞一条堆成山,每个都瞪大了眼珠张大了嘴。它们之中,新鲜的总是最先被挑选,被挑选的又很快就会变成餐桌上的大快朵颐。
三舅的店很不好找,连个正规的牌子都没有,只用毛笔在墙上写了“换煤气”三个字,门口摆一排空煤气罐子算是对顾客有了交代。三舅坐在椅子上玩电脑,看到我进来,忙站起身来,身后的椅子“哐当”一声倒在地上,原来是个三条腿的!
雨已经停了,滴滴答答了一上午终究还是没下起来。我借了三舅的电动三轮车去找我妈。我在鱼市里横冲直撞,绕过一个水坑时,险些碰到一个女人。我猛地刹车,冲她大喊道:看路呀,怎么不看路呀!女人委屈地说:看了呀,可这坑坑洼洼都是水,哪里还有路呀。
她说的是事实,她的一双人造革鞋沾满了泥,我有点理亏,所以我撇了撇嘴,还想说点什么扳回一局,这时听到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一回头原来是我妈。她也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车,后面坐着我八岁的小侄子和三岁的小侄女。
据我妈说,她们在老车站等了很久没见到我,一打听才知道还有新车站,于是又跑到新车站去等我,可那时我已经走了。曲曲折折,原来只不过是彼此走了相反的路。
接近中午,走过一条细细窄窄的水泥路,我们才来到外婆所在的村子。而那条水泥路,在我上次来时还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子。在村东头,一群老头老太太总喜欢蹲在路沿儿上。晴天时他们就出来晒太阳,阴天时他们就蹲在自家屋檐底下,三三两两的闲聊天。最先看到我们来的,是靠在路边墙角的哑巴。她“啊、啊”的喊着,伸出手朝东边比划着什么。过一会其他人看到我们来了,也都朝东边喊道:你家来人啦,快回家!这时一个瘦瘦巴巴的老太太弯着腰缓缓朝这边走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外婆。她手上拿着一个小凳子,随着她的步伐,一摇一晃。
我们跟着外婆来到她的地方,一个像她一样老旧的院子。铁门上依稀还能看出淡薄的红色,还有过年时贴的“福”字,剩下黑色的铁锈是它一开始的颜色。墙上倒是有大片的绿色,我认得,我们叫它“爬山虎”。小时候,我很怕这种植物,因为不知在哪里听说“爬山虎”是吃蛇的。
外婆的院子延续了大门的风格,斑驳陆离,除了中间直通主屋的石头路,其他地方都被杂草宣誓了“主权”。院子南面种了一棵石榴树,叶子枯黄,枝条零落。旁边是一口水井,水井左边是一间柴房,上面用木条搭的屋顶破了一个大洞,里面堆满了潮湿的稻草和树枝。在这样阴冷的天气走进小院,仿佛是在和整个冬天的萧瑟相遇。
我妈说:娘,草都长天上去了,你也不打理一下。
外婆不以为然,干瘪的嘴一张一合:打理干啥,让它长呗,还能长上天啊。
我妈无奈,她告诉我,外婆以前做姑娘时就懒得很,一辈子没学会干农活。
我妈很少向我讲外婆的事,对我来说,外婆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或者说,她就是过去。她好像一直就这么老,老的缓慢而不合时宜。
我将带来的鱼和吃的拿进主屋,外婆坐在木椅上,看着我进进出出,摇了摇头,干瘪的嘴又一张一合:瞎买这么多东西干啥呀,上次你妈买的还没吃完咧。还没吃完?上次我妈来都是半年前的事了!
收拾妥当,我妈开始做饭。外婆在旁边看着,又说:做啥做,早上柜子里的菜还没吃完咧。
我妈问:早上你做菜了?
外婆点点头。
我们打开柜子一看,除了一盘已经长满白毛的腌咸菜什么也没有。
外婆越来越糊涂了,别人都说她得了老年痴呆。但她总是不承认,说自己明白得很。但舅舅们都不敢再让她喝酒了。以前每一顿饭她都是要喝几杯的,有时懒得做饭,就喝酒吃馒头。她的酒量大的吓人,不过即使喝醉也只是唱唱小曲,一个人对着收音机里的女低音乐呵。
只是有一次,她半夜起来喝酒,喝完在地上倒头就睡,碰倒了床边的煤球炉子,醒来发现被单被烧掉了大半。外婆对这件事看得风轻云淡,说起来时,总是撇撇嘴:哼,有什么,大惊小怪。但是舅舅们吓得不轻,“大惊小怪”的他们从此开始严格限制外婆喝酒,严肃警告村里的小商店不准卖酒给外婆。但她不知从哪里总能弄来酒,舅舅们没法子,几个表弟就想了一个招,他们在外婆的酒里兑满水,外婆每天乐呵呵地喝着,一点都没感觉出来。
给外婆送的那条鱼最终变成了我们中午的“盘中餐”,我妈放了很多辣椒,我们围坐一起,吃的口水直流。外婆坐在靠里的桌角,几乎没拿起筷子,只一口一口喝她的酒。我记得我妈说过,外婆年轻时是滴酒不沾的,我对此表示怀疑。可如果是真的,会是什么让她改变如此之大?
饭后,我妈和三舅一起商量大舅儿子的婚礼。大舅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弟,过两天就要结婚了,他们在商量份子钱该拿多少。
我妈说,上次我儿子结婚他们拿六百,这次我就拿一千,多了没有。
三舅做生意赚了一些钱,他说:人家在城里举行婚礼,亲戚都是有钱有势的,一千太少了,至少拿五千,有面子。
我妈说:要拿你拿,我不拿。
他们争执不下,外婆在旁边听着,嘿嘿的笑着。
我问:你大孙子结婚你高兴不?
外婆点点头:挺好。
我又问:那份子钱你打算拿多少?
外婆点点头:挺好。
噫,原来根本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大人间的事情总是很复杂,一个“钱”字就能困住血缘亲情。小孩子的事情就简单得多。自从进了这个院子,我的小侄子和小侄女就像进了百草园一样,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敲敲这里,碰碰那里,一会儿又扭打起来,笑容灿烂。许是刚吃完的缘故,这会儿他们消停了许多,一起蹲在地上看小草。他们也把我拉进了他们的队伍,指着地上的一棵草问我它叫什么名字。
我看着那棵草,三片枯黄的叶子,根茎大部分藏在泥土里,看起来了无生气。但我知道它没有死,连接泥土的那部分根茎出卖了它。那上面有细小的嫩芽,待到初春,这就是生命。
我看着它,又看着孩子们期待的脸,脑子里开始出现一个名字,我想大声念出来,却又看不清楚它的样子。
我想我一定是认识它的,它不是没有名字的杂草。我曾经见过它,我们很熟悉。我是在土地里撒欢儿的野孩子,它是长在田间的小草,我们本来是一样的种子,但后来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我受到了诱惑,我抛弃了它,舍弃了自己的名字。
如今它出现在外婆的院子里,叶子枯黄,在等我叫出它的名字。
其实,很久之前,这个院子里住的是另外一些人。最早,这是我大舅的房子,后来大舅一家去了城里,二舅一家就住了进来。后来二舅也有了新房子,外婆才搬过来。
还是二舅在住的时候,这个院子是很热闹的。那时二舅刚结婚,时髦得很,电视机、VCD都是村里最早买的,每天晚上前村后村的小伙子和年轻姑娘都会涌进这里,他们跟着电视里的流行歌曲,踮起脚跟,轻迈脚步。打牌的、抽烟的、跳舞的,进进出出、来来去去。每天在没有路灯没有星光的夜里,这里总是最亮的。
那时候的院子,生机勃勃。二舅是个爱干净的,院子左边修了花园,右边修了菜园,中间直通大门的过道一片落叶也没有。
那时候我常常来这里。我和表弟表妹蹲在门口,捡起五个小石头,扔在地上,然后再一个一个捡起来。我们用粉笔在地上画出房子的样子,一个田字格就是一间房子,你一间,我一间。
想起一条狗,我们都叫它“小黑”。小黑是我们家送给舅舅的。送过来后,第一次见它,小黑冲我们“汪汪”直叫。
我来到它面前:小黑,是我呀,不认识了吗?
小黑“汪汪”声变成了“呜呜”声,摇着尾巴低头去拱我的手。
过了半年,第二次见它,它还是冲我们“汪汪”直叫。
我走过去:小黑,是我呀,不认识了吗?
它依旧“汪汪”直叫,它已经不认识我们了。
还有一只猫,一只黄中带黑的大花猫,胡须蜷曲,爪齿伶俐。它不属于任何一户人家,却经常半夜趴在墙头,“喵呜喵呜”地叫,叫的撕心裂肺,让听到的人们都睡不着觉。突然有一天叫声消失了,后来人们在河边的葡萄树上发现了它的尸体。
一阵“啊啊”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抬头一看,哑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
我知道,她是想告诉我小草的名字。哑巴从小就长在村子里,她不识字,也不会哑语,只会“啊啊”地比划着,但是全村人都懂她的意思。
我跳起来,也冲她“啊啊”地喊着,作为回应。她很高兴,更加手足舞蹈地“啊啊”起来。
一回头,瞥见墙角一个破陶罐,半个身子埋进土里,留在外边的一半也沾满了泥垢。一道裂纹歪歪扭扭画在上面。我想起刚租的房子,太单调枯燥了,除了床、书桌和两把椅子什么也没有。如果能有这样一个陶罐,插满桃树枝或者野菊花,放在房间里一定很漂亮。我想把它悄悄带走,外婆一定不会发现。我靠近它,试图把它从土里挖出来,但我使劲拽了两下,它却一动不动。于是我心软了,它被废弃在土里,裂纹凸现,却和这老旧荒凉的院落出奇的和谐,它和我单调的房间是两回事。
我妈和三舅没有商量出结果,孩子们也没有玩够,但我们却该走了。外婆颤巍巍走到院子里相送,步伐间似乎带着醉意。她还想送的更远,但被我们阻止了。
一个老人和一所残败的院落,在这样的冬天,我看着她们,像看着过去的岁月。我随手关上了满是锈痕的铁门,仿佛关上了一个世界。
天又变得阴沉了,一两滴雨水随意散落下来。我坐在我妈的电动三轮车后面,我的小侄子和小侄女已经睡着了,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我没有帽子,没有棉被,也没有伞。我心里依旧想着那个陶罐,我有点后悔了,但风吹过来,我感觉很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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