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公路如同一个长长的舞台,路灯在暮色中打出一个个焦点。我看着那辆自行车伴随着哗啦哗啦的链子响,由远而近。与急着下班赶路回家的人们不同,蹬车的人显然并不着急,哗啦、哗啦、哗啦,在一个灯圈里现身,然后消失在黑暗里,直到下一个灯圈再出现。
还有两盏灯的时候,我大致看清他的绿军装、海军蓝的裤子和挂在单肩上的军挎,还有叼在嘴里的烟。我知道,这种打扮的人一般都不是善茬儿,也就不再看,低着头继续鼓捣剌剌蛄,等着他从这儿过去。哗啦哗啦从我跟前经过时,停顿了一下,但还是过去了,我松了口气。
没走两步,自行车掉了头,围着我转了一圈,停了下来。“嗨,哥们儿,你在这干嘛呢?”“啊?我?”被人叫做哥们儿,让我精神一振,因为我觉着这是得有点身份的人才配得上的称呼。我抬了头,看清单腿支地的人是个精瘦的大孩子,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比我高着一头多。“我、我等车呢,等车回家。”“等车?”他笑了,眼里满是嘲弄,“活见鬼了,我还没见过蹲在这桥头等车的哪!”他把车支好,朝我走来。我吓得汗毛倒竖,两腿发软。
312如同划破夜幕的怪兽,突然怒吼着出现,从公路上疾驰而过,卷起一团呛人的烟尘和无数四散蔓延的落叶,我愣了一下,看准车子开走的方向,跳起来撒腿就跑。要是能追到车站,甭管有钱没钱先上了车,应该就能甩掉他了,我把书包抱在怀里,在狂奔和喘息的瞬间,抽空这么想。
自行车跟在我后面,一定不远,因为我又听到了熟悉的哗啦哗啦。“唉!唉!”我不顾扑面而来的尘沙和树叶开始喊,盼着公共汽车能停一下,让我赶上。312远远地在车站停下,把那里等候的一两个人影塞进车厢,呼啸而去。等我跑到站牌,周围又已是一片平静。我跑不动了,扶住站牌,喘着气试图吐尽嘴里的沙子。
“看不出你小子还挺能跑,接着跑啊,我还不信了,逮不着你这小兔崽子。”他还是单腿支地,划了根火柴,点着又一只烟。“你不是要坐车嘛?有钱买票是不是,正好了,我打算看电影,买票差一毛钱,你先借我点儿吧。”然后他走过来,我试图保卫自己的几分钱的努力,在被拎着脖领子转了几圈之后徒劳无功的失败了。“就五分钱?”我书包里的书本被他抖落了个稀里哗啦,洒了一地。“妈的,算老子倒霉!”我蹲在地上把东西往书包里装,他骂骂咧咧地骑上车,蹬了一步,突然又停下来问我:“你,带这么几分钱坐车?你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吧?”我继续收拾,反正钱也没了,打也挨了,没搭理他。
他又下了车,过来把我拎起来。“问你话呢,听见没有啊?”“关你什么事啊?你管不着!”我一张嘴,眼泪就不听话的喷了出来。“哟,还掉金豆呐?我没说错吧?你这肯定是家里跑出来,要不哪儿有黑灯瞎火在这条路上转悠的,是不是?”我想起来,一个已经被人称为哥们儿的人,不应该再随便哭,开始拼命用手背抹掉泪水。“你,你是哪儿的啊?”得不到答复,他又把我书包拿过去翻,在路灯下看作业本上的名字,“后南仓的啊?头一回见嗨,重点校的孩子也往外跑啊?四三班,你这名字怎么念,张,张什么?”我用尽力气抢回作业本,气哼哼的塞回书包。“嚯,人儿不大气性不小,你要上哪儿去啊?你老实告诉我,我就把钱还你。”
我仿佛看到些希望,想了想,大声的告诉他,我要去北京站派出所,那儿全是警察,等我到了哪儿,就让警察来抓他。本来以为这些话能让他害怕,结果却让他笑得快抽筋了。“你是不是真傻啊?就你这从家跑出来,往派出所跑?”我愣了一下,告诉他派出所的警察给流浪的孩子吃西红柿鸡蛋面的事情,还特别强调了这是报纸上说的。“得了,得了,”他不耐烦地挥手打断我,“行了,我知道你是真傻了。你几岁啊?四年级,十岁?九岁?九岁是吧,赶紧回家吧,为什么往外跑啊?挨打?谁家孩子不挨打啊?你爸用什么打你?皮带?那算什么,我爸打我都用自行车链子,你这刚哪儿到哪儿啊?”我抱着书包蹲在地上,扭过头不再理他。
“嗨,你瞧唉,我这好心你还当了驴肝肺啦?不他妈搭理你了。”他跨上车,想了一下,回头跟我说,“那什么,你啊,就沿着这条路往前走,走到杨闸的站牌等我,听见没有?”我没动,他又瞪了我一眼,“听见没有?待会儿,我要是在那儿找不着你,你等着啊,我知道你学校了,等我到你们学校看不揍扁了你的。”哗啦哗啦的链条声走远了,我站起来四下张望了一下,沿着公路往前走。
没到杨闸站牌,我已经看见一辆自行车停在那儿,他坐在站牌下叼着烟。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过去,他看到我,站起来大声招呼。“我说,你这是走路吗?你这是蛄瓤呢吧?你这么走,几儿能走到北京站去啊?”我只好抱着书包,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拉着我,坐到站牌旁边的石头上,“这儿,这儿,你就给我在这儿老实呆着,听见没?”然后从兜里掏出个纸包,里面有俩烧饼,看见吃的,我觉出来我是真饿了。他分了一个烧饼给我,“拿着,赶紧吃,要你五分钱,还你一烧饼,咱俩这算扯平。”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烧饼,他叼着烟继续唠叨。“说你傻吧,也不傻,挑这日子往外跑,比我强啊,我头回从家里跑出来,下大雪,差点没冻死。”他熟练地吐了个烟圈,“怎么样,这烧饼好吃吗?”我被烧饼噎的喘不上气来,只好点头。他得意得笑了,“甭急,听见没有,我不跟你抢,你吃你的,吃饱了有力气,才有劲儿走路,这儿离北京站还远着呢。”
我努力把烧饼咽下去一点,“你几岁跑出来的啊?为什么啊?”“跟你差不多大,也是挨打,我爸打我那是真叫狠。我妈我姐都被他打跑了,他从劳改农场回来,街道不给安排工作,打我;派出所不给上户口,打我。反正有什么事都是打我一顿出气。邻居来劝,他还说老子日本鬼子都能打,还打不了自己儿子了?”他把烟头扔在地下踩灭,然后狠狠地说,“那年他带着我去上户口,派出所的警察不给上,说瞧你这籍贯,浙江奉化,跟蒋介石一样,哪能有好人吗?你要是湖南浏阳的,跟毛主席一样,还能当国民党兵?肯定是革命战士。回家他把我这顿打啊,我那会儿跑出来,想去找我妈。可是我妈又结婚了,她嫁的那主说不能养活别人的儿子,也养不起,就把我轰出来。要不是被过路的人看见,就冻死在雪地里了,结了把我送回家,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才能下地,然后又挨打,我就又跑,这回是让派出所给收容了送回来,回家打的更狠。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没用,跑也没用,也没地儿跑,也就不跑了。”“那他现在还打你吗?”“打啊,怎么不打,不过我现在他打我我就打别人,我就是一面镜子,不能白挨打,得把自己挨的打都反射给别人。”他转过头,对我这我笑了一下,我觉得这好像有点可怕。
“你啊,还小。”他掏出火柴,又点着一根烟。“等你到了派出所啊,看明白了,就早点回家,听见没?对了,你叫什么来着,你那个名字还挺不好认。”我告诉他,我叫张煜,煜是光辉的意思。“哈哈哈哈,张煜,我觉着你爸给你起这名,就知道你今天去派出所就要进监狱,哈哈哈哈。”我很生气,但是吃着他给我的烧饼,又觉得不好意思生气,就不作声,随他说。
吃完了烧饼,他骑车带着我又往前走一站,在双桥站牌把我放下,让我沿着路往前走,他要拐弯了。他蹬着哗啦哗啦走了几步,我突然想起来,“唉,你叫什么啊?”他停下车,回过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骑回来。“柳二,你叫我柳二就行。往后你要是到双桥农场来,随便问,都知道我。嗯,不过,用不了多久了,我十四了,再过一年,大队书记说就让我去当兵,我当了兵,就不会受人欺负了,再也不回来了。”他把兜里剩下的那个烧饼,掏出来,想了一下,掰了半个给我。“只能给你半个了,我自己也得吃点,不吃东西,回家再挨打抗不下来。”他认真地跟我解释。
然后,他向我招招手,骑着哗啦哗啦消失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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