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活着》之后，再无富贵

     

愿《活着》之后，再无富贵

      曾以为《活着》会告诉我，人到底为什么而活。可到了最后，合起书，闭上眼，我发现“为什么而活”，是本不该存在的问题。活着，是万物天性，是自然法则，像顽石旁翠绿的野草，像青空下欢唱的飞鸟，亦像虎口中抽搐的山羊。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能打败最冷酷的人的倔强。抬起手背，轻抚脸颊，感受着已干涸的粗糙眼泪，像旷野沟壑，承载着主人公富贵儿的一生。

    抗战胜利后，国共内战，北方某地，穷乡僻壤，富贵儿算是个富三代。祖上一把血一把泪赚来二百亩良田，他爹败掉一半。到了富贵儿，糖罐里蜜大，更是抛掉了一切为人的高贵品质。用他的话说，赌像烈酒，能让人紧张兴奋，而嫖好比灌满了肚子出去撒尿，释放一下。释放完，还要骑着妓女，跑到丈人门口，当着邻里的面，吆喝打招呼，看到丈人青筋暴起，拄着拐棍颤颤巍巍躲回屋里，方才满意的照妓女浑圆的屁股拍一巴掌，再雇上一顶送妓女回来的空轿子，大摇大摆的赶回家中。家里是贤惠得人神共愤的妻子家珍，准备了四菜一汤，一旁伺候着富贵儿用饭。今天是四样不同的青菜，青菜底下都藏了一块肉，富贵儿立刻就明白了。家珍在劝他说，女人啊，虽然外面千娇百艳，其实底下都一样。

    自古以来，赌场是老千的天下。当富贵儿明白这个道理，家业已经输光。百亩良田，青砖瓦房，换来几箩筐铜钱，富贵儿挑起扁担跑城里还债。女儿大半月没见爸爸，这会正拍手唱道，爸爸真能干。家珍挺着皮球一样的大肚子，跟满鬓霜白的母亲互相搀扶着，挪到田里摘了最大的南瓜叶子，盖在钱上，以免路上被抢。天黑富贵儿空着手回来，盘缠已经打好，明天就搬进草房。富贵儿爹虽气得半死，但终识大体，赌债也是债，散了家也要还，他说，我们祖上，一只鸡起家，鸡大了变鹅，鹅大了变羊，羊大了变牛，如此有了两百亩良田，到我这剩一只羊，到你剩一只鸡，今天挑担还钱，为的是让你明白钱不好挣，但不怕苦，两百亩良田早晚会回来。没多久，富贵爹在叫骂声中气死了。富贵儿一下子变了一个人，面对久孕妻子，病秧的母亲，童真的女儿，他一刀捅了过去的自己，开始为一口馍馍，干起苦力。村里人冷嘲热讽，他都当做下酒菜咽下。

    家珍被夺回娘家，生了儿子，叫有庆。有庆半岁时跟着母亲回来。富贵娘俩乐坏了，更拼着命干活，但还是食不果腹，老母亲累病了，靠在墙角睡过去，半响眯起眼，咬着牙说，我没事，就打个盹。家珍哭了，翻箱底拿出包了三层的两块银元，催富贵去城里请大夫。富贵跑得腿抽筋，大夫没找到，反被国军拉去做壮丁，一走就是两年。

    再回到家，母亲坟上青草已三尺。三岁的有庆学会了饿肚皮，跟姐姐下地干活。姐姐因高烧没钱治病，变成了哑巴。家珍像被放在酱缸里揉搓得泄了气的皮球，干瘪虚弱。富贵回来，又撑起了一片天。转眼有庆大了。富贵儿商量着把姐姐送人，好把她嘴里掏出的米换钱，供有庆上学。姐弟俩自小相依为命，情深义重。姐姐哭的眼睛桃肿，一步三回头跟人走了。弟弟屁股被打稀烂打怕了，才肯上学。没几天，姐姐想有庆快疯了，大风里跑回来。母亲忍着泪留她住了一天，富贵儿又得送她回去。路上姐姐一直无声的抽泣，富贵再也忍不住，怒号道，就算饿死，我们一家人也要一起。

    富贵跟家珍，几乎把命换钱。日子一天天好转。有庆有了自己的小羊，他喜欢的不得了。天没亮跑去割草，喂了羊再跑去上学，中午跑回来割草，再跑回去上学，每天如此。因此他的鞋很快就磨飞了，家珍又得熬夜给补新的。富贵看不惯，痛打了有庆一顿。从此有庆脱了鞋才会跑，到家或学校再穿上，富贵看了心疼说，你穿上鞋再跑，有庆笑着应了，却再也没穿着鞋跑过步。没多久农村搞起了合作社，所有私人财产收公。富贵家再一次一贫如洗。合作社很快黄了，但闹起饥荒。一天，有庆饿得头晕眼花，躺在泡子边喝泥水充饥，家珍颤抖着拉他说有粥喝了。有庆眼冒绿光跳了起来，一家人关起门喝了一顿稀粥，原来是家珍回娘家，从她爹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把米。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三年，家珍得了软骨病，渐渐瘫了下去，还爬着出去，找一点野菜，富贵拦过，可家珍更倔强。

    那时候，小孩子被洗了脑。县长妻子生产大出血，全校小孩子跑去争先恐后献血。只有有庆的血型匹配，他兴奋的报告老师，一脸的骄傲。抽血的医生是个畜生，有庆嘴唇由红到紫，再到白，他眼没眨一下。早上活蹦乱跳的有庆，晚上就硬了。富贵握紧拳头叫喊着冲上去，被县长拉了回来，原来这县长是富贵当年同生死的战友。富贵慢慢停了下来，抬起头说，县长，你欠我一条命，默默离开。用衣服裹起有庆，偷偷埋了，寒风里坐了一夜，回家跟家珍说，有庆病了，在住院。家珍什么都明白，眼看就要病死。太多挫折，富贵也病了。可怜姐姐，一个人，忍着丧弟之痛，外面干活，里面照顾爸妈。

    也许是老天开眼，家珍的病一天天好了。姐姐也嫁了好人，虽然残疾，但心实在，人踏实，能吃苦，爱姐姐，叫二喜。一家人过了阵好日子。姐姐怀孕了，难产。二喜毫不犹豫嘶嚎，叫保大人。苦根还是出生了，姐姐大出血，死了。那天风很大，富贵背着姐姐，二喜抱着苦根，一步步挪回家，瘫坐在地上。家珍没说话，眼泪也没流，就那么呆呆地坐着，没多久病死了。

    二喜更苦了。背着苦根，搬砖做苦力过活。苦根哭了，二喜知道，长哭是饿了，短哭是尿了。饿了就出去找个正喂奶的妈妈，用两个铜板换几口奶吃，尿了就从工地板车上取下干尿布换上。这样，苦根长到三岁。一天他正在工地池边玩水，听见二喜撕裂长空般喊了一声，苦根。苦根埋怨，喊我干嘛，那之后，二喜再没跟苦根说过一句话，他被水泥板砸成了肉饼。

    苦根被富贵带走，几天了仍不见二喜来接他，开始哭闹。富贵说，二喜死了。苦根抬起头说，我知道，死了就不能来接我，那你送我回去。富贵说，死了就是被埋在土里，再也见不到了。苦根哭了，声嘶力竭。苦根五岁开始割麦子养活自己，他很喜欢干活，睡觉都要抱着镰刀。一天下大雨，苦根发烧。富贵带他回去躺着，跑遍村子借了些豆子，给苦根解馋，自己又回田里干活。等再回到家，苦根扭曲的躺着，痛苦的张着嘴，里面塞满了没嚼烂的豆子，苦根撑死了。

    一年后，富贵买了头牛，又在耕地了。。。

    这就是富贵的一生，于旁观者，是苦难，或者坚忍的一生。于富贵自己呢，恐怕是幸福的，可爱的一生。有世上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子女，与家人的点点滴滴，是他生生不息的动力，一切苦难，不过是苦难罢了。可事实是，这样的苦难，本不该让一个人去承受。是怎样可怕的生存环境，造就了这样的苦难，又生产了这样的坚忍。坚忍是高贵品质，但绝不做苦难的帮凶。和谐进步，才是人们该追寻的主题。愿《活着》之后，再无富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