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img.haomeiwen.com/i2719167/e607191202196f0c.png)
夜,如墨微凉。
初夏时节,衣裳渐薄,燕子南归,马府庭院传来断断续续笛声。
不成音节,飘飘忽忽,似宫墙内院里的凄凄低泣。
南院阁楼,小阿菀趴在栏杆上,瞧着半弯的月,瓷白嫩滑小脸染着几分凉薄月光。
“阿娘……”
她奶声奶气唤了声,“你这笛吹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半分长进呢。”
能这般说兰芷的,怕是只有这小家伙了。
兰芷敛了神色,唇齿微动,嗫嚅了半晌,才缓道,“胡说,你阿爹以前可夸我笛声动人,这京城里外,无人能超越我呢。”
“嗤,”
小阿菀嘟囔,“阿爹那是哄你罢了,你这笛艺,只怕还吹不过我们隔壁家的阿秋哥呢。”
小孩子自是天真,兰芷淡然一笑,又握着那木笛断断续续吹了起来。
每晚明月初升,阿娘都要吹这笛子,小阿菀是不明白,这笛音有什么悦耳的。
“阿娘,”
小阿菀黑眸染了曾灰,定定看她,“阿爹何时才能归来?”
她已,记不起阿爹的模样了。
“快了。”
兰芷眉眼一弯,几分柔软。
“你阿爹说,等打了胜仗,就能回来了,到时就弃了那盔甲,和小阿菀一同回乡,咱们享那田园之乐……”
乡下有什么好玩的?
小阿菀撇嘴,“可是……阿娘,你每天都这般说,阿爹又不曾真的回来过,有时我倒是要怀疑,这世上有无阿爹这号人了!”
“莫要胡说!”
兰芷面色一正,“你阿爹可是这世上最骁勇的男儿!”
阿爹阿爹,又是阿爹!
“哼!”
小阿菀扭过头,转身下了阁楼,“阿爹阿爹,你就只知道阿爹!时时念夜夜念,他若是真的挂念你一分,怎不早点回来与我们团聚!”
她年纪虽小,却也知晓点事理。
兰芷神色微愣,想不到女儿竟会因此赌气。
*
夜深透了。
房里还点着一盏灯,床上小人儿睡相恬静,兰芷轻轻为她掖好被子。
“小阿菀,莫要生你阿爹的气……你阿爹啊,是这世上最英勇的男子……”
她轻轻拍打被子,眼神有着崆峒,“有时天命难为,我们能做的,便只有等待,明白吗?”
床上的人没回应。
她自然,是不明白的。
兰芷走到灯下,拿起针线,又开始熬了起来。
夫君最喜她纳的鞋底。
参军这几年,怕是他从未穿过舒适的鞋子吧?
她嘴角挂着浅笑,如菡萏染香清透。
一针一线,可不正是包含了她对夫君的思念和爱意?
“嘶”
针扎到手,没有半分痕迹。她皱眉,看向床上的小阿菀。
心头涌动莫名情绪。
牵扯万分思念。
一触,只觉悲痛。
次日一早,小阿菀醒来,便见兰芷在屋檐上晒着厚皮菜。
“阿娘,你晒这么多菜做什么?我又不喜这厚皮菜!”
兰芷如葱尖的手在菜里拨弄,面上笑吟吟的,“你阿爹喜欢,他若是回来了,见到这么多菜,可不正欢喜?”
阿爹阿爹,又是阿爹!
小阿菀看着屋檐正中的两个大瓦坛,咬碎了牙,“他若不回来,我就把这菜坛砸个稀烂!”
到底是孩子,稚气十足,兰芷自然不会和她计较。
“怕是不会让你得逞了,你呀,也不老老实实学学女工手艺,以后寻不得好人家嫁了,可莫要怪娘!”
“我才不要嫁人!”
小阿菀气急了,“若是嫁人便是这样日夜苦守,那有何意义,我不嫁人!”
小孩儿心性。
兰芷一笑,只当她是又闹脾气了,弯腰看她,“小阿菀,若是有天,你遇到让你甘愿厮守的男子,你不会计较这些。”
小阿菀听不进去。
“你会心甘情愿待他好,待他真。唯恐这世上所有好物,都配不上他。”
“我才不要遇到这样的人。”
小阿菀冷哼,“阿爹只给了你愁,给了你苦,给了你渺渺无望的等待和煎熬。这样的人,阿菀不要遇到,永远都不要!”
说理说不通。
兰芷放弃了。
只叹息。
“或许,你是对的。”
然她,不觉一丝苦。
*
“阿娘,隔壁的阿秋哥和婶子来了,他们说,今夜要和我们一起放荷灯呢!”
小阿菀进了门槛,嘴角一撇,“也不知怎的,只有阿秋哥和婶子愿意来和我们玩,其他人看到我们,跟撞不见似的!”
正在纳鞋底的兰芷指尖一顿,眉头紧皱了几分,“阿菀,你又出去玩了?”
“才没!”
小阿菀冷哼。
“他们不愿跟阿菀玩,阿菀也不稀罕,有阿秋哥陪着便够了!”
分明是介意的。
却表现的如此云淡风轻。
兰芷心蓦地一疼,如被针扎,“再等些时日,你阿爹真就回来了,咱们去村子里,那儿,可多小伙伴了……”
“不想听不想听!”
小阿菀捂着耳朵,“阿菀一点都不想听!”
兰芷无奈叹息。
夜深,兰芷带着小阿菀,和阿秋,阿秋娘,一同去郊外河溪。
阿秋的爹,也是参军未归。
纵然是怨了恨了,也无用了。
她将荷灯放了,转头看向兰芷,“妹子,你打算一直这样等下去?”
虽说,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可若真是等,又哪里会那么轻松。
兰芷嘴角浮笑,清雅的脸颊透着几分憔悴,将荷灯捧入溪流,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或许,若是可以,我愿一直等。”
荷灯烛火映衬她脸颊微微泛红,如新婚那夜烛火。
她和夫君两人共坐,饮下一杯酒。
两人起誓,她说,“我愿与君共白头,今生永不休。”
“傻娘亲。”
小阿菀捧着荷灯,抹了抹眼角的泪,“你就是傻娘亲。”
荷灯顺着流水,飘向了远方。
兰芷勾唇一笑,“我才不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边疆传来战胜的消息。
小阿菀高兴的一夜未睡,双眼红肿着,“阿娘,阿爹就要回来了!”
“是啊。”
兰芷撇向窗外,不知何时,喜鹊叫了两声。
“听罢,真是你阿爹要回来了。”
“阿娘等待没白费,阿爹定会好好疼你!阿娘,他不会再离开了!”
兰芷若有所思,恍然如隔世。
“是,他,不会再离开了。”
*
阿力回来时,夜幕四垂,这几年在外打仗,他也没吃多少苦,只受了点伤,大多日子,都是在炊火营里度过的。
他也思念妻女,只是已经不能上沙场杀敌,若再是逃跑回来,也太没脸了。
敲了门外铜叩两声,门便开了。
兰芷和小阿菀穿戴整齐,眉眼弯弯看着他。
“夫君……”
兰芷哽咽,小阿菀认不出他,躲在兰芷身后,眼神有些埋怨。
忍不住抱怨。
“怎的这时才回来?阿秋他爹,可早就回去了。”
妻子和以往没什么变化,倒是女儿,他快认不出了。
阿力摸着小阿菀的脸颊,有些不敢靠近。
这粉雕玉琢的,瞧着就让人怜爱。
“鞋子都破了……”
兰芷一叹,“进来吧,我给你纳了许多鞋底,又给你做了许多厚皮菜,你定会喜欢的。”
她歪头一笑。
“你不是曾说,我纳的鞋底,穿的最舒适。我腌的咸菜,最合你胃口吗?”
“好、好……”
阿力揉了揉眼,跟着进了屋子。
看了一眼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
他颇为欣慰,“娘子,这么些年,辛苦你了。”
“不辛苦。”
兰芷笑容粲然,“我心甘情愿。”
进了屋,点了蜡烛,她念叨,“我给你纳了一百双鞋垫……这鞋垫呀,你再穿十年二十年都够呢。”
她又指向屋旁的几个瓦坛,“还有那些,你一日三餐,怕是要吃一两年罢。”
阿力看着瓦坛心酸难耐,忽又想起什么似的,颤抖着手,从衣襟里掏出两个银镯子,一大一小。
“这是我给你们打的……”
他结结巴巴,脸红了几分,“用的是我的军饷,你不用替我省着。”
兰芷只看了一眼,眸子染着笑意,“既然夫君给了我,那我便收下了。”
小阿菀立在一旁,眼神有了几分期待,“便只是这两个镯子么?”
“阿菀!”
兰芷冷斥一声,“你阿爹平安归来,已经够了,你还想要什么?”
小阿菀被训斥,有些委屈,眼巴巴盯着阿力。
“阿菀想吃城西的绿豆糕,阿菀已经许久没有吃过了。”
“以后爹给你买……”
孩子心里,镯子竟也比不上绿豆糕。
阿力叹了叹,有愧疚,心里却更慌乱。
“兰儿,你早些歇息,这些日子,你实在辛苦。”
“夫君……”
兰芷有些诧异,难道他,不和她同睡一床?
“我陪着你们。”
阿力哄着她们,“莫要管我。”
他在一旁的睡塌躺着,分明是生疏的。
兰芷含笑道好,反正夏夜不冷,灭了灯,合衣抱着阿菀躺在床上。
黑暗中,她眸子一暗,泪光点点。
“夫君,你打的银镯,能给我拿过来吗?我想戴上,阿菀也正好戴上。”
躺在榻上的阿力有些没反应过来,连忙道了声好。
“就来。”
银镯子透着些许冰冷,躺在兰芷手掌,镯子却有些滚烫。
“夫君,我记得,你常给我念一首诗,我记不得名字,现在我想听你念念,你念给我听,可好?”
不过一首诗而已。
阿力点头,喉头有些哽。满是茧痕的手,握住她冰冷的指头。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这首诗,是他参军前经常念给她听的。
他说,日后他去了边疆,两人中间也不过只相隔一条江,若是想他时,看看那江水便就足够。
最后一句,阿力没念出来,倒是兰芷笑了笑,“这最后一句,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夫君怎得不念出来?”
阿力涨红了脸。
兰芷递给他一个荷包。
“夫君,这些日子你不在,我倒也学了一首新词,怕记不住,便绣在了荷包的手帕里。明儿一早,你再看罢。”
她如此温柔,蕙质兰心。
不多说,就懂他的忧愁。
阿力眉眼低垂,她身子朝他移了半分。
唇齿分明,“夫君,你也累了……早些歇息。”
便是不想再和他多说一句了。
阿力闷闷点头,看着那银镯子,嘴唇微动,却是什么都没说。
抱着那荷包,回到了榻上。
“兰儿。”
他唤了一声。
“嗯?”
“没事,歇息吧。”
他闭着眼,却怎么都睡不着,屏息静听,越觉惶恐。
硬是睁着眼,想要硬生生挨到天亮。
*
天边微亮,公鸡打鸣声远远传来,阿力猛的睁开眼,环顾四周,结了蜘蛛网的屋梁,破败不堪,满目荒凉。
院子里更是杂草丛生,虫蚁乱窜。
再一瞧那张床,只剩下烧焦的木头缠绕一堆的乌黑的帐帘。
似一夜梦碎。
“叮……”
门外铃铛声响,阿秋爹的声音传来,“道长、道长,就是这里!”
阿力瘫坐在黑漆漆的榻上,扫了一眼烧焦的木桌,上面整整齐齐码着一百双鞋垫。
如兰芷所言,这些鞋垫,够他穿十年、二十年。
一百双,她,要做多久?
“哎呀!阿力!怎么样?我就说我家那死婆娘和你家的早死了,你还不信,非得来看看!那女鬼没要你命吧?”
阿秋爹拉着白胡子老道,感激作揖,“道长,要不是你送的那银镯,恐怕这女鬼还得来要我和阿力的命咧!”
他夸张的拍拍胸脯,“还好我早知道几年前的火灾,让阿力家的和我家的都丧了命,不然,她们这冤鬼,非得吸光老子的阳气不可!”
白胡子老道闭眼,顺着胡须,只是满意一笑,“那女鬼倒是固执得很,贫道来收了几次都是无功而返,这次倒是乖乖降服,看来,她是专门等你回来的……”
专门等你回来的……
阿力一怔,目光落向堆满灰层的瓦坛。
他跟疯了似的冲过去,掀开坛盖,里面的菜早已腐臭,散发着难闻作呕的味道。
蓦地,他想起什么似的,掏出藏在衣襟里的荷包。
耳边响起她昨夜软语。
“夫君,我倒是学了一首新词……”
他手指颤抖,荷包里白色绢帕,红线如血。
阿力心绪崩溃,一个大男人跪在烧焦的床前,泪如雨下。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
洞房花烛夜。
她面若桃花,眸子含情,喝下合卺酒。
一脸严肃,与他许下誓言。
“我愿与君共白头,今生永不休。”
今生永不休。
我愿与君,共白头。
“只愿君心似我心,
定不负,
相思意。”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