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安好

文/水木清

愿你安好

笑笑的妈妈“跑了”，村里的人们都这么说。

至此以后很长时间都听不到那种凄厉的哭声了。

我住在笑笑的隔壁，她妈妈是哪里人我不知道，据说是“侉子”，这是我们的方言，意思是外地人。是被人口贩子卖到我们这里的，大约在十五年前。我对“买卖人口”还没有过多了解，只是觉得我们村又有一个新姨姨了，大门街的“卦啦”要更热闹一些，可是，笑笑妈是个哑巴，从来不开口。

从我记事起，我们家隔三差五就会传来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哭声。还有醉酒的笑笑爸的叫骂声“你这贱骨头，你怎么不去死，他妈的”。没有人去管这种事，自己的老婆关起门来管教，别人是无权干涉的，这是常识。村里人也就只会在茶余饭后谈起时叹着气说“真是造孽啊”。只记得笑笑的妈妈很是漂亮，年轻时候梳着油黑发亮的大长辫子，眼睛黑黑，闪着亮亮的光。

小时候我们在村口的长坡上玩耍，看到她远远地从坡上走过来，背上背着沉甸甸的一包草，绿油油的青草掉下几根，粘在满是泥土的破鞋上，夹到她的脚趾缝里，甚是凄慌。汗水从她泛白的脖颈里流下去，额头上的刘海粘在一起，眼睛里的光清亮亮的，红扑扑的脸上都是笑，见了小孩显得特别高兴，嘴里笑着。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糖或是几个野果来，摊在手心让我们吃，那时她还不是笑笑妈。因为知道她是哑巴，年少无知的我们不敢吃她手里的东西，躲得远远地，有时实在太馋，从手里拿了东西就一溜烟跑了。她不像村里其他的被拐卖的妇女，她从不跑，即使“咦咦”的哭声常常传出。她也不。村里人传说她是被亲人拐卖而来的。

当笑笑出生后，人们都说笑笑奶奶有了奔头。笑笑奶奶是我们村里的“老二婶”，年轻守寡，一个人拉扯大三个孩子，笑笑爸到了婚配的年纪，眼看着要成为“没干猴”，俗称光棍了，人贩子带来了笑笑妈。解决了这一老大难的问题。至此，老二婶就说要嫁人了，要嫁离休干部，要寻找人生的第二春了。也许几年来人们说的老人变坏了，多少有些道理，年轻守寡，拉扯大三个孩子的老二婶，被生活折磨了一辈子的老二婶，寻找人生第二春的老二婶，开始陷入了颇为复杂的婆媳关系了，和这位特殊的儿媳妇怎么也合不来。常常在大门街上说要下个月嫁人，要去大儿子家。要离家出走。村民当然是一顿劝，无非是“虽然二婶你是风韵犹存，不见得那离休干部欣赏得了”或是“老二婶是最疼小儿子的了，不会舍得离开的，现在孙女承欢膝下怎么忍心离去”，到最后必然是哄笑过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老二婶表示再和“哑巴”共事一阵。

笑笑出生了，人们都说笑笑是那一年里出生的最为聪明的小孩，村民都这么说，没有人反对，毕竟没有人会和一个“准哑巴”抢什么所谓的第一。

也许此生不再相见，还是愿你能够安好。

到了上学的年纪，她的作业总是做的最快，错误率极少，即使是在美术课，她的画也是最优秀的。笑笑说妈妈曾经教过她画画，我们谁都不相信，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骗子，笑笑曾经带来了她妈妈的画作，是笑笑的草稿本，上面画的是孙悟空和孔雀公主，成熟的线条和流畅的笔法，现在看来压根不可能是初学者。当时我们都很震惊。觉得笑笑妈一定是位神仙一样的人物，就像是七仙女偶然落入了人间。没过几天，这种想法就不存在了，它消失在笑笑妈披着破衣烂衫被醉酒的笑笑爸拿着扫把追着打的凄哭中，消失在笑笑妈穿着破了洞的鞋子背着猪草走在长坡上， 消失在“老二婶”的嘴里“别看哑巴这样，可真是懒啊，一有时间就去倒弄笑笑的那些烂书烂本，读书，能值几个钱，女孩子，还不是长大了嫁人，读那么多书，拖累娘家人。”嗷，我们似乎懂了，笑笑妈只是偶然有了一项技能，并不是仙女下凡，而她的正经事是做一个哑巴，只是一个哑巴。

笑笑八岁那年，笑笑妈就“跑了”，是什么原因呢，不得而知，只是记得笑笑爸爸把笑笑妈妈的衣服和被子拖出到长坡上，说要扔掉，老二婶抢出来，骂骂咧咧地喊着“死哑巴快忙着死去吧”，还哭喊着“这败家子，糟蹋好东西”，村里人见怪不怪，围成一圈评论“那些打着补丁的”，“却又不失整洁的衣服”，笑笑抱着她爸的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鼻涕连接着上下嘴唇，在寒风里甚是凄慌，喊着“不要不要”大门街的“卦啦”有了新的谈资，喧嚣了一阵子也就淡下去了，人们又找了新的新鲜事。毕竟，那是别人家的事。没有人拽着别人的事一直不放，人们都懂得适可而止和点到为止。

到笑笑初中毕业，笑笑的家里出了大事，笑笑爸因为长期饮酒得了糖尿病，卧床不起，很多田都荒废了，即使那些庄稼平时也是笑笑和笑笑妈收拾的，但笑笑爸病倒了，还是得多一个人照顾呀，于是老二婶计划让刚刚初中毕业未满16的笑笑许配出去，即使先不结婚，有了这个名头，也可以换得准亲家的援助，笑笑妈像是疯了一样，和老二婶闹起来了，她不同意把笑笑许出去，即使在大门街上老二婶扬起脸颊，用骄傲的语气说“那一家人很是气派，出手阔绰，答应出钱帮助笑笑爸，还让笑笑继续读书”，村里人也用“挺好、挺好”来应和。但老二婶转身之后，他们噘着嘴说“好什么好，男的三十岁了，还是二婚，念书，人家压根没这么说过，啥也敢说，这是不拿哑巴当人看啊”。接下来就有了以后的事。

笑笑妈跑了，是带着笑笑一起的。

据说她们密谋准备了好几天，据老二婶说，笑笑妈只带走了属于自己和笑笑的户口本。

愿你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