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练习(一)

作者: 金灶沐_马维 | 来源:发表于2019-01-22 15:37 被阅读9次

    (一)

    那小孩儿得到一颗棒棒糖就暂停了哭闹。只一心一意把它塞进嘴里,所有的心思和气力都跟着圆糖球上的小塑料棒和那只黏糊糊的小胖手一起在唇齿间转来转去,仿佛全世界都只是那一汪无边无际,包罗万物的甜。

    她的小身子被妈妈紧紧地圈在两腿之间,于是就索性趴在妈妈的膝盖上,痴望地面。任由长长的粘粘的甜汁,从嘴角慢悠悠逃逸,像清晨湿滑的花瓣间失足跌落的蜘蛛扯出的幽长晶亮的线。

    她沉醉在蜘蛛的甜蜜的线里,身子和妈妈贴得那样近,却丝毫感受不到妈妈的紧张。

    此时此刻,这位年轻的母亲,眼睛睁得大大的,双唇紧紧锁在一起,身子向前探着坐在张医生斜对面的椅子上,膝上歇息着一只随时准备狂奔的野马。她搂住小马的臂膀,就像偷偷藏进掌心的缰绳。她屏住大半口气,眼睛追寻着张医生的眼睛。

    ‌张医生却没有看她,快速翻阅着桌上那厚厚一沓检查报告。

    “别都进来,在外面等叫号!”门一响,他撩起眼,从镜片上方的空隙里瞥一眼进来的人影,瞧着那人影乖乖地快速掩好门出去了。他再扫一遍检查结果,才正式抬起头来,“孩子是自闭症。”

    “就是说……”孩子的妈妈只说了三个字就噎住了。

    大概突然忘了台词,或是一时想问的太多,乱了头绪。于是,就像淋浴喷头断了水,她顶着一头一脸的泡沫,张着嘴不知所措。眨巴了一下眼,她瞬间就泪如雨下,止也止不住了。

    小马仍趴在妈妈膝上专心地吃糖,一切都是甜的。妈妈的睫毛膏哭花了,仿佛张大千的泼墨山水。

    忽然就发现这诊室好怪,总得有一个人哭泣,刚刚还是她的女儿,转瞬就变换成了她自己。

    肖星离禁不住也蓄了泪。她最恨自己这点,动不动就要为陌生人红眼睛:看新闻也是,纪录片也是,电影也是,小说也是。连这一回在张主任医师的诊室里跟诊也没逃过这让人丢脸的发达的泪腺。泪水颤巍巍悬在睫毛的大坝上,风雨飘摇地,眼看就快兜不住心底上涌的泉。

    星离垂了脸,匆匆从诊室里退出来,门外等着叫号的人问:“可以进吗,医生?”星离也不抬眼皮,回道:“不能”,就径直向卫生间方向走去。

    一路上只见各式各样的鞋子、裤脚、裙边,川流奔忙在医院淡雅的仿大理石地砖上,那些病患或家属好似忘带了作业本的低年级学生,沮丧、提心吊胆、焦急、犹豫不决或抱着一丝侥幸。

    星离走不多远,感觉泪全然风干了,抬手装作不经意地抹下眼角眉梢,放心地收了脚,顺势向右一拐,改道分诊台去了。

    “请问儿童发育行为科怎么走啊,医生?”又是一个抱着孩子来找张主任的家长,见了星离的白大褂就误以为她也是医生。工作服这东西真奇妙,不论是谁,只要往身上一套,就好比额头贴了灵符,顿时就有人来心甘情愿顶礼膜拜、信奉求助于你的专业性。

    “这个口左拐就是,左手第三个门。但您手里这个号和本要先交到分诊台去,人比较多,要等叫号。”

    星离把问路的家长引到分诊台,边走边将白大褂脱了。分诊台里坐着刘颖护士长和一名小护士,“谢谢护士长。”星离把衣服还给她。

    “采完了?”护士长四十多岁,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眼角全是又长又深的鱼尾纹。星离不由得想:如若妈妈还在,也应该有这样迷人的写满故事的皱纹。

    “完了,可以回去写了。”

    “这回要写很大版面吧?”

    “没,一人就一豆腐块儿,这次编辑是让把各行各业的情况写进一篇稿里,所以一人就一段儿。”

    “费这么大劲儿才一块儿呀!那我看你们记者是够累的了,这都跟医院溜溜儿蹲一天了,那你真不如打个电话来得了,就直接搁家里编几句。以前那个孙记者,大高个儿那个,就全是电话里搞定,领导根本知道,他上哪知道去!”

    “你们医护不是更累,脚不沾地儿,午饭时间还那么短。”

    “那倒真是,我看现在就属我们医护累了,都多少过劳死的了,搞不好还要被患者家属砍,人身安全都没保障,都不敢让自己孩子学医了,可怎么办呢?愁死人。”

    星离跟着护士长发了一会愁,忽又想起来问:“护士长,我还有一点不明白,自闭症的孩子怎么这么多?”

    “谁知道呢,现在这个社会!咱们小时候,也没听说谁得这个病哈,可是你看现在这病的比例多高!”

    “什么病因呢?”星离追问。

    “就是不能确定病因啊,可能是遗传,可能是生活压力,环境污染、婴儿脑伤,反正说白了,就是还不知道病因,人类医学未解难题。”

    “有没有可能是诊断标准造成的误诊呢?”

    “什么误诊?”护士长最怕听见“误诊”二字,笑容立即不见了。

    “就是说,现行的诊断标准会不会太宽泛,把一些只是智力、语言发育晚的孩子也划归到病人的范畴了。”

    “那肯定不会呀,我们的诊断标准和诊断流程都很严格的,你也看到那些孩子和家长要做多少检查,填多少问卷了。我们张主任在儿童发育研究方面可是全国权威,别的医院怎么回事咱不知道,我们医院可是正规医院,大记者你可不能在报上瞎说!”

    “不会。我只是外行好奇,随便问一下。”

    “你要是对自闭症感兴趣,我这里有自闭症儿童画展的票,你可以去看看。我们张主任也是组委会成员。展览在下个月,7月1号到7号,星光美术馆。”

    (二)

    在百度上输入“质疑自闭症”几个字,跳出来的眼花缭乱的正反方观点和私立医院软广告,让星离大开眼界。

    正看得头大,手机响了,是“海阔天空”发来一条微信语音,星离不听,直接删掉。起网名这事儿有时也怪恶心的,叫“海阔天空”的偏偏心胸狭窄,他发微信不外乎两件事:要钱、骂人。因此他的讯息星离素来不看,如果一不留神点开了定是膈应得如同打哈欠时吞进了只苍蝇,那就连晚饭都一并省了。如果可以顺顺利利把他扔进黑名单,星离一定把他扔了千次万次了。

    继续看网上关于自闭症的争论,微信又响了,星离烦到皱眉,却不是“海阔天空”,是蓝雨河生态公益组织的志愿者“天明”。他说:“大美女,有萤火虫买卖的黑幕,感不感兴趣?”

    星离把电话打过去。

    “肖大美女,我们查到A城清河县这边有好几个村儿,整村都在参与贩卖野生萤火虫,他们卖给虫头,虫头再卖给全国的各大酒店、展会中心。我、老刘、小飞后天装作买家去搜集证据,你和佟鑫要不要一起?”天明的电话背景音嘈杂,多半是在路上。

    “当然要啦,把集合时间地点发过来。我们后天见!”

    挂了天明哥的电话,立即拨通另一个号码。

    “想我了,妞?带你撸串去?”电话里传来佟鑫的声音。

    还真的有些想他了,星离人缘很好,但说实话没什么知心朋友。小的时候倒还有几个,这一路长大,就一站一站渐次下了车,最后都疏远了。所以她孤家寡人,闺蜜、知己、老铁,统统没有。佟鑫可以算是她唯一在心里默认的好朋友,他性格好,善良敦厚,别人故意欺负他,他也不会发脾气。两人平时都忙,虽然全在新闻中心,但一个是特稿组,一个是摄影组,不是你出差就是我出差,这连着快一个月了,两人愣是没见着一面。也不知他最近好不好,都遇见了什么新鲜好玩的事儿。但依着星离的古怪脾气,怎么可能承认是有点儿挂念他了呢!无缘无故就跟他两个单独吃饭更是不合道理的!

    “今天算了,后天吧,去A城我请你!”星离说。

    “去A城?这是有活儿啊!”

    “蓝雨河生态的那仨哥们,下周一去A城调查贩卖萤火虫的事,叫咱们一起去。你下周有拍摄安排吗?”

    “都小屁活儿,可以转给别人,跟你跑一趟,好久没瞅见你了。”

    “那行,我一会儿跟主任报备下。”

    “成!”佟鑫说。

    (三)

    共6小时车程,先是4小时火车到A城,再倒两小时大巴,就是清河县清河镇。

    两人在火车站集合,星离照例带了满满一背包的食物,佟鑫要抢她的背包,她扭身躲过了,他又去拦截她手里的电脑包,她把另一只手里的矿泉水硬塞给他:“包不沉,给你瓶水。照顾好你自己就行。”

    佟鑫也是一个双肩背,一个手提电脑包,只是他背的是沉甸甸的摄影包。摄影记者很少有大胖子,因为这其实是个外表光鲜的苦力活儿,你拎拎他们的摄影包,就会明白为什么干这行的几乎都是男性了。那么好几十斤的摄影器材整天扛着,即便是精壮的小伙子,做过几年之后也很少有不患颈椎病、肩周炎的。

    这俩人出差都不怎么带洗漱用品和多余的衣物。洗漱全靠酒店,没有就现买,买不到就口香糖解决。衣服是仅多备一身儿换洗的,赶上天儿不好,衣服洗了干不了,就得用酒店吹风机现吹。

    有时星离跟其他女同事出差,人家就笑话她:“背那么老大一个包,没有化妆品!没有护肤品!没有防晒霜!没有遮阳伞!连睡衣都没有!星离,你是女人吗?”

    “不是啊!能活着就不错了。没那么讲究!”

    在火车上坐定,星离开始从背包里往外变宝贝,香蕉、橙子、酸奶、果丹皮……火车上硬座席前的白色小方桌很快就给她铺满了。

    “你小时候看过变鱼缸的吗?”桌子对面,佟鑫抓起一个橙子,边剥皮边问。他曾经向星离传授过剥橙子皮的奇葩经验,他说:要想剥的快,手型最重要,除去大拇指不算,其余四根指头得像大猩猩那样先并拢再弯曲,然后用这种大猩猩爪子的姿势剥橙子皮就会特别迅猛有力。星离偷偷试过一次,她认为这法子既丑又不实用。

    “变鱼缸?”星离在背包里翻来翻去找湿巾。

    “就是一大老爷们穿一大褂,前面儿拿块大布遮着,一会儿变出一物件儿,一会儿变出一物件儿,还能变出火盆来,最后还噌嘣翻一跟头,变出一大鱼缸。”

    “那叫古彩戏法,我采访过。还变鱼缸!孤陋寡闻!”星离从湿巾包里抽出一张,陡然想明白佟鑫这是在拐着弯取笑,一张湿淋淋的纸巾便狠狠向他脸上甩去。

    佟鑫反应够快,一抬手抄住了,奸计得逞般的得意地笑,剥一半儿的橙子险些滚到桌子下面去。星离却不跟着笑,就直愣愣地隔着桌子瞪他。

    “你觉得没面子?”星离质问。

    “什么?”佟鑫用湿巾擦着手,长长的手指上斑斑点点都是黄色的橙汁。

    “不许在外面吃东西,在外面吃很丢人?”

    “没有啊?哪个孙子说的?”佟鑫脸上还挂着笑,他没听出星离语气里冷冷的恨。

    星离这才想起,也曾见过佟鑫在大街上边走边大嚼早点的样子。他并不是那种在外面装作谦恭礼让,回到家中便百般挑剔的刻薄之人。

    沉默了片刻,她对着桌子道歉:“是我误会了。”

    “误会什么?”

    “嗯,我的意思是,你……不像有的人,你不指责,不挑剔,不……抱怨。”

    “啊……这倒是,你才瞅出来啊。那……所以呢?”佟鑫更听不懂了,应该是表扬他的话吧,却听不大懂。

    “所以,我们是好朋友!”星离不好意思了,微微扬起下巴冲佟鑫傻笑,手撑在两个膝盖的夹缝里,露出小动物般细密整齐的牙齿,颀长的脖子不自知地轻轻摇了摇。

    “傻子!我们不是模范夫妻吗?”佟鑫忍不住勾起食指在星离的鼻梁上轻轻一刮,手指上满是橙子的清香。

    星离绯红了脸,一把夺过佟鑫手中吃一半的橙子:“好了,你不许吃了,我今天让你木有饭,彻底服气,这就叫‘木饭服气’!”

    “我错了,口误口误!”佟鑫笑嘻嘻赔罪。

    星离脸上烫,骂一句“讨厌!”把橙子丢还给他,橙汁弄了她一手,她自己悻悻地用湿巾擦了,然后撅着嘴顺势将头抵在车窗玻璃上装睡,手心里还紧紧捏着那张染花了的湿巾。虽然闭着眼什么也不看,心头却如小鹿乱撞,一会儿气鼓鼓的:“怎么这么讨厌!男女授受不亲,没听过啊!”一会儿又惴惴不安:“模范夫妻是什么意思?示爱吗?如果真敢这么想,别怪我不客气,朋友都没得做!”

    “真生气了?”佟鑫声音小小的。

    “懒得理你!”星离闭着眼说。

    “星离,谁是那个爱指责、爱挑剔、爱抱怨的人?”佟鑫脑子真好,过了这么久,他还是要问。

    星离一时不知该如何答了,支吾着:“就是,有的人。”

    “再有这样的混蛋告诉我,我帮你揍那孙子!”

    星离被逗乐了。

    “偷偷抿嘴儿笑什么呢?”佟鑫又问。

    “谁笑了!我困着呢,睡觉!”星离不再接话,四周静谧中掩盖着浮哗。仔细听,车厢里有小孩儿在奶声奶气地缠着妈妈游戏,有乘务员推货车叫卖着走过,有大叔在打鼾,有情侣在低语……

    星离觉得时间好长,偷偷睁开眼,吓了好大一跳,佟鑫正盯着她瞧!顶不喜欢这样被窥视,仿佛她是个玻璃人。星离将目光闪过一边,不知怎的,心慌慌的。

    星离有她自己的美。她不是大眼、高鼻梁、小嘴、尖下巴,但她眼睛也不小,鼻子也不塌,嘴巴也不大,她只是恰到好处,不肆张扬,内敛恬静的,看了很自然很舒服。

    佟鑫不敢再直接望过去,只好偷眼瞟那窗玻璃上的倒影,片片阳光穿过繁花与树叶,透过车窗,洒落在她脸上,又飞逝而去,被火车匆匆丢向远方。

    她抬手将黑色发带解下,深褐色的长发便披散了一肩一脸,她低头垂眼又假寐着睡去,长发将她掩藏在时光的彼岸,像呵护着蚕宝宝的银丝线,又像印度女子遮头面的神秘纱丽。风吹起她的发,如同轻柔地撩拨着琴弦,发丝飞扬宛若戏台上青衣风情万种的兰花指波光滟潋向他召唤,他被这驾风优游的长长发丝电着了,定是一步跨进了某个肉眼不见的强大电磁场,臂上、脸上、心上麻簌簌的痒。一丝落发随风飞爬上他衣襟,宛若顺流而下的蒲草箱中柔弱无依的小弃婴,他悄悄捏指拾了,双手躲在小桌子下面,一圈一圈柔柔在食指上绕。

    他认识她,7年了。

    4年的大学同学,3年的报社同事,却总是走不进她心里去。她心里有一堵墙,他看不见,却摸得到,那么老高老宽的一壁,立在灰蒙蒙的雾霭中。

    不知那墙上,挂着的会是湿漉漉的泪水,还是色厉内荏的玫瑰的刺。

    不困,便睡的好无聊,撑开眼,星离发觉那双热切的眸子还在看她。可能又看了有一会儿了吧。

    她也只得望向窗外。窗外是一闪而过的树,一闪而过的稻田,一闪而过的三三两两的低矮的房,和一闪而过的孤零零的人,孤零零的坟。

    人生似旅途,沿途的风景慢慢改变了一个人,有的学会了坚强,有的学会了妥协,有的学会伪装,有的学会孤独……

    火车沿着铁轨一路奔忙,一路追寻,前路是望不到的未来,偶尔两根铁轨交汇成一条,转瞬又分开,像一对热恋的情侣终要天各一方分道而行,各自成为彼此刻骨铭心的爱,或刻骨铭心的恨。

    路途多变幻,时间忽快忽慢,有时过一年如一日,猝不及防,有时又度日如年,漫长而艰难。

    时光流转,数不清的人与事车马喧,数不清的草草与匆匆,仿若落花转蓬,掠过生命列车的窗帘,转眼不见,空留一声叹。于是曾经多少的难以忘怀,或耿耿于怀,多少的撩人心弦,与莫名感动,都消散如风,徒留一片白荡荡的,无可奈何的虚空。

    “星离?”佟鑫问。

    “嗯。”

    “为什么背包里总有那么多好吃的?”

    “最重要的不是活着吗?吃饭、睡觉、不生病。”

    “星离?”

    “嗯?”

    “为什么改名儿?”

    “因为喜欢星离这两个字。”

    “就这么简单?”

    “嗯。”

    “星离。”

    “又是什么?”

    “这个名儿是不是太孤单了?就那么离离落落的一颗星挂在天边。"

    “满天繁星不是更孤单。”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小说练习(一)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snolj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