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穷人》——当你老了

读《穷人》——当你老了

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二十四岁时所作的《穷人》，吃惊于他那暮年似的孤寂。

                                            ——鲁迅

无论大人物还是小人物，这世上没有人在年轻的时候，去认真地想象老去的样子。记得有一档综艺节目，化妆师把嘉宾夫妻化妆成他们年老的样子，然后一个在屋里无法预知地等待，而面对另一个陌生地走来，那一瞬间，竟然是无法克制的泪流满面。年幼的孩子，在看见爸爸妈妈苍老的样子时，惊恐而难过，哭得哽咽无言。

“头一眼看见他的人会以为他好像为了什么事而惭愧，好像他为他自己害羞似的。他总是畏畏缩缩，有点装腔作势；他那种姿态，他那种不自然的举止，使人几乎可以毫无错误地断定他神经失常。”

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穷人》里对老波克罗夫斯基的描写。

“这是暗号，表示屋里没有任何外人——老人这才轻轻地打开门，高兴地微笑着，满意地搓搓手，踮起脚一直向波克罗夫斯基的屋里走去。”

“这是他的父亲。”

多么形象地描写啊！一个年老的父亲来看儿子的内心波动，在举手投足间活灵活现地跃然纸上。同时，让人忽然猜测，父子间是怎样一种感情状态，父亲为什么会是这样一种心理，由此揣摩父亲和儿子曾经与现在的生活轨迹，吸引人急切地想读下去。

一个中年丧妻，然后给儿子娶了继母的微不足道的男人，一个无法忍受现任妻子的剽悍痛苦地染上不良嗜好的男人，一个把对妻子的思念无穷无尽倾注于儿子的男人，一个穷困潦倒，满身恶习的老男人。

然而，最应该说明的是，他是一个已经年老的父亲啊！

现实很残忍的就是，“父亲除了讲他儿子再没有别的话可讲”。而更加残忍的是“在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所有的缺点中，头一个最重要的缺点就是他不尊敬父亲”。

作者列举了老人有时候最讨人嫌的事，第一，他非常爱问长问短，第二，他一刻不停地说些最无聊最没调理的话和问题打搅儿子工作，甚至，喝醉酒来。

读到这里，想起我们父母亲年轻的时候，曾经在我们眼里，甚至心里，那也是仅次于神一样的崇拜，一种伟大的存在，曾经也是世上无人能敌，无法取代的高大。什么时候他们正在衰老，什么时候他们也正走向卑微。

婆婆在我刚结婚时，还精力旺盛地与我在他儿子面前争宠，她还不那么认同和妥协，她不相信，世上还有和她一样在意她儿子的人。没人懂得母亲的心因何日渐衰老，连同衰老的还有爱的卑微，更没人懂得那份渐行渐远的孤寂与失落。

老波克罗夫斯基谈起儿子为什么不知怎么夸奖和喜欢才好？为什么总是带着担惊受怕的样子？为什么要忧虑儿子会怎么接待他？在意，太过在意。他把他所有的情绪都寄托在儿子的情绪好坏上，会是用儿子的喜怒来决定他的去留。

一个年老而卑微的父亲。

“轻轻地，轻轻地，小心而又小心地打开门，先探进头去，要是看见儿子没有生气而向他点头，就悄悄地走进屋里去。”

然后他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贫困的。

“他做这些动作都是轻轻地，一点声音也不出。然后在一把椅子上小心地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瞅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想猜透他的彼谦卡的心情。”

他为什么这么小心再小心？每个动作和心思，都透着小心？小心着，卑微着。

假如儿子心绪不大好，他就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解释他是顺路走进来的，告诉彼谦卡，“只待一分钟。是走了一段长路正巧经过这儿，进来歇口气的。然后温顺地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又轻轻地打开门，走出去，勉强地微笑着，为的是忍住心中煎沸的痛苦，不让儿子看出来。”

所有“悄悄地，轻轻地”，都随着心跳与呼吸，重重地敲打我的心。

从年轻就厨艺不精的婆婆，渐渐地开始超越力所能及地尝试。她不辞劳苦地去超市采购，尽量做到面面俱到。她努力观察她买回的东西的欢迎和消耗程度，好作为下次采买的考量。她的眼里全是孩子的喜欢，她会特别留意我爱吃的东西，记着我应季的偏好。那些在她眼里比较昂贵的东西她会舍得买一点少量的，然后双手捧着，很珍贵，很欢喜，也很疼爱地看着我吃。而我因为贫血很严重，婆婆会买来她想得到补血的食物和药品，讲着有限的养生和医学知识。她近乎于卑微地疼惜，常常令我既感动又感慨。常常很明了地感觉，婆婆老了。

有时候“小波克罗夫斯基亲切地接待父亲，老人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要是儿子跟他讲起话来，老人总是从椅子上微微欠起身子，轻轻地，恭敬地，几乎带着崇拜的样子回答，总是极力说些最优美的，也就是最可笑的话。”

“他总是发窘，胆怯，不知道把手往哪放，自己往哪躲好， 说过的话还悄悄地暗自重复好半天，好像要纠正刚说过的话似的。”

有时候老波克罗夫斯基突然胆子大了起来，斗胆尝试他父亲的尊严。悄悄地站起来，自顾走到书架前，随意拿一本书，装作全不在意和很从容冷静的样子。

可是，一旦儿子要他不要动书时，“这个可怜的老人吓得什么似的。又窘又急，把书放颠倒了。”

“他微笑着，红着脸，不知道该怎样弥补他的罪过才好。”

“老人穿着儿子买的新东西，骄傲得像只公鸡似的。”

就是这样无所求，毫无保留地付出，而一点点回报也会如此兴高采烈。

婆婆常常跟我们一起看各种歌唱类比赛节目，有时甚至看到半夜。因为太晚，我和女儿一般看重播，就叮嘱婆婆不要熬夜，可她依然看到很晚。到重播时，她依然陪我们看。她努力地融入我们对喜欢歌手的点评中，尽量附和我们，有时点评得很专业。后来我渐渐明白，她之所以熬夜看首播，是在为跟我们看时，更有话说，更专业一些。不光喜欢我们喜欢的歌手，也同样喜欢我们的曲风，很努力的迎合。我有一个时期喜欢摇滚，婆婆便在收音机里天天听汪峰的嘶吼，甚至留意汪峰的八卦新闻。为的是跟我有共同的话题。

孝心不分早晚，此时此刻拥抱父母卑微的爱，让他们满是尊严的老去。也许那并不遥远的一天，我们也不用卑微去爱，自信满满地享受晚年。

我们现在如此年轻，正如父母当年一样。不久的将来我们会老，亦如此时此刻的父母一般。

“当你年老，鬓斑，睡意昏沉，

在炉旁打盹时，取下这本书，慢慢诵读，梦忆从前你双眸

神色柔和，眼波中倒影深深；

多少人爱你风韵妩媚的时光，

爱你的美丽出自假意或真情，

但唯有一人爱你灵魂的至诚，

爱你渐衰的脸上愁苦的风霜； ”

……

……

读《穷人》——当你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