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医院已经是午夜了,再过半个小时上小夜班的工人也该下班了。大老韩举头对着星罗密布的夜空提议:“我们去喝一杯吧。”
本以为喝点酒回去睡觉会更香,可是我们谁都没想到那一天会一直喝到天亮。我们舍不得走,一起十多年的工友那一夜有说不完的话题,好在烧烤是室内的,我们不至于宿醉街头。
天亮的时候大家轮流洗了把脸,不加引号的精神饱满着准备行动。事前按照王建军的指示,曹二拨通了几个重要人物的电话,直接就问:“到了吗?在哪呢?”
十分钟以后,他收起手机说:“大部分人都在路上,三个车间的有些人都到地方了。”
“出发”大老韩大手一挥,顺势撩开棉门帘。
我们赶到厂部的时候已经有百十来号人站在院外,口吐白气,正兴致勃勃地摩拳擦掌。我们这波人就像一条支流汇入江河,看到的都是一双双志同道合,却又义愤填膺的眼睛。
从其它作业区的人口中,我了解到曾经身为厂长的老佟在位期间不但对冶炼工段进行合理化治理,就连连铸工段和连轧还有不少辅助工段也进行了细致的部署。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在劳民降耗的情况下,大家都接受,而且在执行的期间,创造的效益,除了一部分创效的钱上交总厂,还有一部分下发到了工人手里。这笔计划外开支,无疑是大家梦寐以求的,在放松裤腰带的同时,也提起了干劲。最主要还是老佟在位期间能够融入职工当中去,带头干。看不见他的身影,大家都很想他,都觉得心里少了点什么。
我还看到几条硕大的红底横幅,贴着大黄字。写着不同的标语。有的写着:为钢城崛起而请命。有的写着:干点实事,咋就那么难!还有一幅最长的写着:不忘初心,继往开来,紧跟习大大讲话精神。我们就是想找领导谈谈。”
万万没想到,钢城这座五指山压制了这么多人才!我看着过瘾,心里那叫一个痛快!恨不能站在条幅下,再将上面的话振臂高呼出来。
正当我激动的眼跳手抖,感觉浑身是劲没处使时候,曹二把我拉到一边,“咱们炼钢车间咋就没想起来弄个横幅呢?”
我调亮手机,看了一眼,都八点多了!就说:“现在弄怕是不赶趟了吧。”
“是不赶趟,不过,昨天我弄了。”
我俩正犯愁呢,身后就传来了大刚的声音。只见他左手攥着一卷横幅,右手还拎着一个大喇叭。
我喜上眉梢,顺手夺下横幅,抖开一看,上书十一个大字:佟兴国,炼钢厂不能没有你。
曹二一拍巴掌:“写得好哇!”
大刚嘿嘿嘿地得意着说,“要做就做全套。”说完,就按下大喇叭上的一个按钮。
只听一个大老娘们的声音传了出来:“走过路过别错过,女士内衣打底裤,一律厂家直销,一律清仓处理......江南丝袜厂倒逼啦!老板拉着小姨子跑啦!老板娘想不开跳楼啦。我们被逼的没办法啦,一律清仓,一律处理,原价200多,100多的内衣内裤,现在只卖10元两条......”
我一听这段话,脑海里马上翻涌起一段不好的回忆,抬腿就踹了大刚一脚,“你奶奶的,去年我媳妇在早市买了两条掉色的内裤,就是你妈卖的吧!”
大刚拍着屁股,一扭身钻进人堆里,回头又冲我喊:“早上那段没录上,我找个清静地方再录一段。”
“让他赔钱。”路辉气鼓鼓地走到我身边,看着在人堆里一瘸一拐,忽高忽低大刚,愤恨道:“去年我媳妇在他妈那买了6条,都洗成白色的啦!
我一听,还有比吴芳更惨的傻婆娘,心里顿觉平衡不少。
大老韩发现那些横幅上都签着人名,也不知道在哪顺了根笔,也让我们挨个往横幅上签名。等笔到我手里,我一看横幅上三十多个人名没一个是我认识的。就问刚签过字的曹二,“你叫黎鸣啊?”
曹二露出无辜的表情,一指路辉,“我看他签的刘德桦。”
路辉嘿嘿一笑,又指向大老韩,“他签的张学佑。”
大老韩在人堆里指呼了半天,没找到人,只好抻着脖子大喊:“刚才一连签下奥拓慢、史努币、和加藤鹰那哥们,你在哪呢?”
我算看明白了,也懂了,就签:郭富程。
大刚回来,一见我们都留名了,拿起笔也要签。
大老韩推开他,“一个临时工,签什么签?”
大刚瞪起眼睛就急了,反推他一把,就把横幅扯到一边去签。
我们远远看着,他极有耐心地用华文琥珀式写下五个大字,写完之后,照着笔势又是一顿描,他是生怕20米以外看不清那五个字。
曹二惊愕间,暗叹一声,“炼钢梁国锋,命不保矣!”
路辉摇头跟了句:“可惜他没来,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大老韩点首赞叹,“写得好哇!”
大刚费劲巴力地写完之后,抖落着手,欣赏着五个字。然后又用不酸的手按响了大喇叭,这次是一句声嘶力竭的呼唤,紧跟着一阵鬼哭神嚎的歌声传出:佟—兴—国,你快回来,我们承受不来,你快回来,炼钢因你而精彩。你快回来,把我们的思念带回来,别让炼的钢堆如山海。”
“兄弟们,我真丢不起这个人。”歌声中,曹二拉着我们躲大刚远远的,然后发表听后感。“你们没觉着他出狱以后,就不正常了吗?”
我们几个瞧着还在孤芳自赏的大刚,不觉地点点头。
大老韩说:“小辉,你去给那歌词改改,最起码整几句人话。”
“凭什么我去?”
我推了一把路辉:“去吧,你声线好,跟刘德华似的。”
曹二也冲他挑起一根大拇指,鼓励道:“去吧,路德华。”
路辉这孩子也不傻,抢过大喇叭后,就把词改成祈祷式,播放出来的效果也不错。“佟兴国,是好厂长,请总厂领导让他回到我们身边......”
快到9点的时候,厂部大院已经人满为患,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着,比赶集都热闹。武保部临时抽调了一些人,相形之下,也是捉襟见肘。曲雄安只好把他们安排到大院门口,和办公楼门前严阵以待。然后他站在台阶上,冲着人群大喊:“工友们,工友们,大家听我说两句。你们能不能给在办公楼上班的职工,腾出一条路来,别让我们太难做。咱们大家相互理解一下好不好。”
我们虽然人多了点,但本意绝对不是来闹事的。他话一说完,我们就自动分出一条路。
然后我们就发现,在总部上班的人里,有几个妹子长得真心不错。不光是人长的标致,身材也前凸后翘。大冬天穿的薄薄的,裹的紧紧的,那小圆屁股,在高跟鞋踩出的点子上,一扭一扭的,勒出的一小条股沟也跟着一扭一扭。撩拨的我们心都跟着晕晕乎乎的,直眉瞪眼地用眼睛跟着瞅。
又过了一会,一辆大越野停在院门外,武保部一把手武化钢走下车,先叫过曲雄安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
实话说,曲雄安这个人不错,早先拉着我游历钢城,四处做检讨的时候,给过我不少关照。比如,我在台上说的口渴了,他就在台下丢上去一瓶水。到了晌午,也不在饭堂吃,总拉着我去外面吃小炒。我说我请,他不让,说我三个月拿不到钱,等以后正式开支了再说。
所以,看着他也老大不小了,还被一个后辈骂,我心里也不舒服。就过去插嘴道:“你说他干嘛!我们是有组织有纪律来的,也不是来闹事。”
武化钢止住骂声,瞪着我看了一阵,又问低着头的曲雄安:“他是你家亲戚呀?”
曲雄安垂首摇头,“不是,他是...”
“我是李瑞,你以前在炼钢当书记,我认识你。”我也盯着武化钢,抢断老曲的话。
“是你小子!”武化钢做出恍然大悟状,指着我鼻子说:“年前,拉着遗属来着儿闹事的也是你吧?”
我毫不示弱,戳着心口说:“没毛病。”见武化钢看向几名经警,我竖起大拇哥,顺着肩膀指向背后,又说:“别怪我没提醒你,今日不同那日,有种,你动我一下试试。”
武化钢这才注意到我的身后已经站满了眼中直喷火苗子的工友。瞬间,他当大官的那股蛮横劲就被这阵势给吓的无影无踪!短暂的不安后,又戴上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冲我身后招了招手。然后走上办公楼台阶对着大家说:“同志们,我知道大家有一肚子话要和咱们的领导说,但是领导也很忙啊,现在这钢铁形势是刻不容缓。你们能不能派出几个职工代表,我领着哥几个进去找领导。咱们进去以后长话短说。大家看行不行。”
他话音刚落,我就在下面喊:“别听他的,里面是他们的地盘,职工代表进去就被他们抓起来了,连领导的毛都看不见。”
“对!里面不是有一个供500人开会的大会场吗?干嘛不打开?我们都要进去。”工友中一个人抻着脖子喊。然后响应之声不绝于耳。
武化钢嘴角一阵抽搐,也没看我,暗自运气压了压火气,皱着眉头说:“你们一去乱糟糟的,怎么谈啊?”
“放心吧,我们懂规矩,我们要见老总。”路辉那个胆小鬼,假装系鞋带,蹲在人堆里喊了一嘴。就又引起一片响应之声。
大老韩翻着白眼,打了个酒嗝,估摸是酒劲上来了,他走上去,又推开两名武保部的人,指着武化钢的鼻子大骂:“你他妈的到底是想让我们自己进去,还是回去说一声。”
一看来人比自己高半头,那手就跟大脚丫子似的,武化钢一扭头,蔫不出溜地钻进了办公楼。
半个小时以后,曲雄安戴着倒了八辈子血霉的表情,站在门口邀请我们进去。我们走进了总公司的会议室。几名公司领导已在台前就座。一个个表情不一,有的面沉似水,有的对我们点头微笑。
三分钟以后,全部人马落座,我们安安静静地看着台上。
就听公司一把段世勋说:“同志们,工友们,说真话,今天见到你们我很高兴。”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因为我们都不信他这是真话。
他微笑着抬起双掌,向下压了压,又说:“我知道大家不信,但我还是要说,我盼着这一天,很久了。因为我也干过工人,我曾经也像你们今天一样,和一群工友去厂里闹过。但是,和你们这次比起来,我感到惭愧。因为我们是在企业效益好的时候去闹腾的,原因就是因为当时的工长奖金分的不合理。但那些都是块八毛的小事。和现在企业面临的困境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今天,我站在楼上办公室窗前,看着你们高高举起,又长长拉开的横幅,我的心里就顶起一股酸水,然后眼睛,鼻子,还有腮帮子就全酸了。我问我自己,一个活了半百的人,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泣不成声?答案,呼之欲出,是因为你们。为钢城崛起而请命!干点实事,咋就那么难!不忘初心,继往开来,紧跟习大大讲话精神。我们就是想找领导谈谈!这些话,说得好,说的朴实,说的真挚,说的大公无私。说出了咱们钢城人的心声与气节,更说出了我们这些决策层的惭愧与无能。”
段世勋说到最后一句时,一只拳头高高举起,又猛力挥下,重重地砸在桌子上。与此同时,我们每个人的心也像过电似的,跟着一阵颤抖。不仅是因为那突如其来的桌“咚”之声,还因为我们看到他红着一张脸,泪水就在眼眶里哆哆嗦嗦地打着转儿!
段世勋没有忍住,他背过脸去,提起袖子抹了两把,再回身说话时,声音就有些发颤了。
“我知道我们不值得同情,甚至会令大家心怀怨恨。企业走到今天这一步,不仅仅是你们,就连有些决策层,心也跟着动摇了。都觉得企业要黄了,在国家迅猛发展的进程中已经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落后就要挨打,就要淘汰。我们钢城人也没有出路了。我知道有这样想法的人大有人在,比比皆是。前年,我就听到社会上传闻,咱们厂不行了,工资都要开不起了。朝不保夕的情况下很多钢企职工都离婚了,甚至还有人说咱们厂的一个职工二胎生了一对双胞胎,一时想不开掐着工资条跳楼了!我不想说自己当时听到这些话是什么感受,因为我不配说。但我要告诉大家:危机永远与机遇并存,我们就是要走出灯下黑的局面。咱们厂和全省几家钢厂整合重组以后,已经是一座不可撼动的钢铁泰山,甚至它在世界上的地位也不容小窥。任何想看到咱们厂关门大吉的人,都是痴心妄想。”
“我们的祖国在加强环保,整治高耗能高排污企业,实施供给侧以来,中间确实关停了不少厂子,但更多的企业是自己把自己拖垮的,这就是供大于求,就是产品没有竞争力,就是市场的最残酷之处。我们能在去其糟粕的进程中存活下来,如果只用一句走狗屎运来概括,那就太对不起咱们厂两万多职工流过的汗水,付出的努力了。所以,不要把它当作值得庆幸的事。存活而已,有什么好高兴的?这只能证明目前咱们厂在国家眼中还有药可医,还有一线生机。存活,不是为了拖累着痛苦的自我,更不是为了等死。我们需要拿出撞南墙的魄力,冲破一道道屏障。只要企业还在,设备还在运转,就不可避免地会遇到一个个难关。但只要我们肯努力,肯思考,肯大刀阔斧地去干,我相信办法总比困难多。我可以毫不避讳地告诉大家,咱们厂虽然抱上了集团的大腿,可还是摆脱不了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困境,因为我们距离祖国的心脏太近了。所以当下的首要任务就是做好环保工作,加速企业转型升级,想尽一切办法在绿色产业链中提高产品质量,想尽一切把法抢占市场。大家都想想,一个积极的企业,一个虽然成绩很差,可是一直在努力,一直没有放弃追求的企业,国家会不管我们吗?可是,如果我们自甘堕落呢?如果我们连我们自己都不相信了怎么办?别人想拉你一把,你都不敢松开悬崖上的一把草,放手一搏。你怕自己很沉,又怕别人力气小,所以畏手畏脚,甘愿等死。你对得起父母给你的这条命吗?你对得起你背后的家庭吗?你谁都对不起。甚至当你放弃希望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成了罪人。”
“我今天说的这些话,说给我自己听,更是说给一些干部听。我当着咱们厂工人的面,说给我们自己听,你们看看台下,你们都睁大眼睛看看,多好的工人!多好的兄弟!任劳任干,无怨无悔,今天他们来,那些条幅你们都看到了吗?他们有哪一句是要为自己说的话?”
段世勋大声说着,他的目光冷冰冰地甩向那些干部。那些人低下脑袋,额头渗出油汪汪的汗。他们不敢擦,动,都不敢动一下,任由那些汗珠刺挠着他们的脸,发出痒痒的感觉。
同他们一样紧张的还有我们,自始至终段世勋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鼓锤似的擂击着我们的心灵。我们带着满腔的愤怒而来,想要为心中的创伤呐喊。可是走进会场,在段世勋面前,我们都把想要说的话,想要表达的情绪给忘了。他掏心掏肺地说着,我们静静地听着,都不敢大口喘息,怕听不到,怕错过,怕漏掉某一个字。甚至是他脸上每一个瞬间过度的表情,都值得我们关注。没有人怀疑他说的是假话,是空话,是官话,是场面话。因为一个潸然落泪的赤面汉子,他比谁都渴望倾诉,渴望理解,渴望当下的一团乱麻能凝成一股力拔山河的绳索。我们为什么会懂?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我们是没有退路的工人,我们只能这么想,比谁都更想。
“对不起,今天本来打算听大家说的,想不到我一开口就说了这么多!在场的兄弟们,为钢城流汗流血的兄弟们,你们有什么话,就跟老哥哥讲,我拿出一天时间,咱们一起想办法,一起解决。毕竟厂子是国家的,可是它创造效益带来的好处是咱们自己的。现在它病了,没有力气了。我们就要一起想办法,为了咱们自己,更是为了国家,也一定要让它好起来。”
段世勋将目光投向我们,带着真诚与渴望。
可是我们就坐在那里,什么话都想不起来了。如果他是一个好领导,企业能走到今天说明他已经尽力。至少它还运转着,还能生产出产品。每月甭管多少,我们还能拿到一份收入。在钢铁行业的寒冬里,这已经是优秀的挣扎了!用自身取暖挺下去,直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
段世勋的眼神几乎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停留过,然后他失望地看向下一个,再燃起希望,又失望着路过。我们没人站起来,没人像救世主一样的在他面前挺直身体。
段世勋的眼神在希望与失望间交错,就像跌宕起伏的一段剧情。最终他失落地低下头,突然又抬起头指向一处,那正是我和路辉并肩坐立的位置。在他指过来的那一刻路辉猫下身子解开了鞋带,又假装系着。
段世勋手指微移一下,准确无误地指着我,“就是你了,小兄弟,你叫什么?你有什么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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