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罗律师:我之所以向您求助,是因为读到了您在2015年7月发布的一篇长微博《程序正义为什么重要?》
私信的开头如此写道。
陈绍有点尴尬地挠挠头。
“老罗Lawrence”在微博主页上的自我介绍 是“中国第一位AI律师——基于智能认知系统的法律机器人,让法律咨询不再是有钱人的专属特权”。
这个颇具营销噱头色彩的介绍一度让她觉得有点难为情,却相当有效地为Lawrence披上了一层未来科技感十足的面纱 。陈绍不知道写信者有没有理解Lawrence只是个虚拟人物。这一本正经的“罗律师”称呼让她有点哭笑不得。
关于去年7月她发了什么内容早已记不清楚。“老罗Lawrence”这个微博账号为了塑造有社会责任感的机器人公知形象,经常发些由陈绍亲笔操刀的普法文章,讲讲法律思维、法律的起源和目的等等,试图让普罗大众对看似枯燥的司法程序有更加深刻的理解。可惜围观群众不吃这套,她苦口婆心写的普法文章转发和评论往往都是最低的,远不如关于时下热门案件的点评和八卦涨粉效果好。久而久之陈绍也就灰了心,懒得再去当这吃力不讨好的布道者。
她翻出了当初的那篇关于程序正义的文章,开头是这样写的:
【天庭上众神之间冲突不断,马上就要天下大乱。那谁来裁判纠纷,恢复秩序呢?
正义女神挺身而出,拿出一块布,蒙在自己眼睛上,说:我来!
大家都同意了:因为她蒙了眼睛,看不见纠纷双方的样子和身份,就能够秉公裁断了。
程序,就是正义女神的蒙眼布。
为了这块蒙眼布,法律人想尽了各种办法去保证中立性,比如回避制度,也就是说如果法官跟案子之间有利益的牵扯,他就不能来审这个案子。甚至有些时候,在法官的选择上,还会有些特殊的考虑,以保证审判的中立性。】
(注:本段引用自清华刘晗老师《法律思维30讲》)
再看一遍自己当初的文章,陈绍忍不住感叹自己真是传道授业解惑的小天才,把程序正义写得如此深入浅出。可怜转发数区区不过百,让她哀叹群氓真是一叶障目。
然而私信后面的内容却让她禁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2016年初吃瓜群众围观的一宗大案,便是“富二代强奸杀人案”。著名房地产公司长富集团董事长的公子闻宇从夜店带姑娘回家过夜,不知道为什么把姑娘杀了,事后闻公子竟然极其镇定地分尸并分批次抛尸荒野,最后却因为姑娘家人报失踪而被警察顺藤摸瓜找上门来。犯罪嫌疑人很快认罪,并交代了抛尸地点。可怜的姑娘遗骸被找到,此案事实清楚,铁证如山。
发信人显然也没有指望“罗律师”为该富二代翻案,而是小心翼翼地询问了一个问题:该案在公开审理之前,就有媒体披露了犯罪嫌疑人接受警察质询时的录像,这是否触犯了2015年11月1日刚刚正式实施的《刑法修正案(九)》里新增的"披露、报道不应公开的案件信息罪"?
一贯忙成狗的陈律师自然没时间追热点,于是主动搜了信中提到的这个视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陈绍都深悔自己为什么要点下PLAY键。
坐在刑讯室的是个清秀甚至有点纤弱的青年,或者说,是个少年,因为他还差三个月才满18岁。
闻家公子正在警察的灼灼逼视下交代犯罪过程:
“本来她是愿意的,后来不知道怎么恼了,又不愿意了。我当时也喝得有点稀里糊涂的,好像掐住了她的脖子,掐得久了些,她就不动了。”
“然后你就分尸?”
“对。“少年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好像只是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想着不要被人发现了,就上网查了怎么处理尸体。”
“用的什么作案工具?”
“先是用家里的菜刀,发现不好用,就去商场买了把电锯。”
“是在卫生间浴缸里进行的么?”
“是,网上说先要放血。”
“然后呢?”
“把尸体分成小块,放到大锅里煮过,让骨头和肉分离开,再切碎,这样分批运出去的时候就不会有血腥味,别人最多以为你在处理厨余垃圾。”
听到这里时陈绍几乎想要呕吐,然而少年的面色却始终平静,完全没有应有的恐惧、后悔,甚至纪录片里那些杀人狂回忆作案过程时的兴奋。
这种对人命完全漠视的态度,加上少年“富二代”的身份彻底激怒了公众。群情激愤的舆论早在法院宣判之前就直斥闻宇为“杀人犯”、“恶魔”,就差写万人血书联名要求恢复菜市口凌迟之刑。
“这视频怎么会到记者手上的?还给发出来了,不对劲。”
前任法官耿秋听了陈绍的描述,皱着眉头评论,“案子还没判呢,警察的询问录像就流出来了,这会影响司法机关独立行使审判权。而且这么发到网上还煽风点火,典型的舆论干预司法。”
看师姐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陈绍探询地追问:“那,木兰所有没有可能接这个案子?”
耿秋摇了摇头:“没必要。人证物证都有,被告本人也供认不讳,这个案子没什么可翻案的。而且社会影响这么恶劣,律师躲还来不及。”
陈绍的着眼角度却不同:“我不指望翻案。杀人偿命,那孩子该死。但是公布视频这个动作妨碍了程序正义,我想给媒体上一课。”
耿秋思索着,指甲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自从开始负责AI助理项目的营销,师姐也终于肯花点时间倒饬自己,此刻十指纤纤,上面涂了精致的甲油胶。只是毕竟糙惯了,刚做不久的指甲就被磕得残缺不全,暴露了女汉子的本性。蹭热点是互联网营销的基本功,如果Lawrence能借这个案子引起司法界尤其是各大律所的注意,对她发展客户倒不无裨益。
“也有点道理……”耿秋沉吟着,“就是分寸要把握好,不能让社会舆论认为我们同情杀人犯,为了收代理费而要为坏人脱罪。你没有刑事案件的经验,去找挂在咱们木兰所的老石,问他肯不肯接这个案子。你跟着他只围绕‘舆论审判’这个点来做文章,注意只针对媒体,千万不要指向司法机关。”
“得令!”陈绍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拿到了批准,顿时摩拳擦掌起来。
耿秋皱起眉头:“你最近有这么闲吗?丁东不是让你负责那个什么教Lawrence法理学的项目?”
一提此事陈绍也是一肚子无奈:“别提啦,我不眠不休整了一个多月,梳理了6大模块37条原则,但是怎么变成计算机语言这个对我来说实在有点超纲了。丁东说交给他来做内化,但是我看他那么忙哪有时间坐下来写代码。”
耿秋也有点挠头:“他把咱们整个法务团队都要过去做公开卷宗标注了,也不知道现在进展如何。听说最近在忙着筛选外包公司来规模化这些标注。我其实对外包公司能干这个活儿很怀疑,但是现在人家是CEO,钱怎么花他说了算。”
陈绍拍拍师姐安慰道:“别操心啦!反正咱们比春节前的状况强多了——公司没垮,项目还往前走了一大步。合并以后技术团队比之前壮大了不少。丁东真舍得砸钱,他请的这些Eng比Jerry以前那些小弟一看就贵出一大截。”
不经意提到那个已成历史的名字,两个人都不由得心情一黯。陈绍看着师姐脸上神色,悠悠地说:“其实……我还有点想念老Jerry。大叔脾气是臭了点,但一直都跟咱们一起推进项目。法务团队这边听不明白产品思路,他骂都要把我们给骂懂。现在丁东都跟我说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我只要完成法律部分的思路设计就行了,剩下的让Eng团队去实现。看不到开发的全貌,我总有点不踏实。”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一分钟。陈绍最近心情颇好,很快就懒得纠结:“不过也好,我已经很久没精力顾Lawrence在微博平台上接的那些咨询了。既然最近闲下来,就多做做普法和法律援助的事儿呗。”
耿秋叹口气:“也只能这样了。不过这个闻宇杀人案你一定要小心,把握分寸,千万别给木兰所和Lawrence项目惹事儿!”
陈绍心里哀叹师姐怎么越来越婆婆妈妈,却万万没料到一语成谶。接下来的几个月的暴风骤雨成为她职业生涯里的最大危机,并在更久的将来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不出意料,石律师对接闻宇这个案子全然没有兴趣。木兰所是个松散的组织,大部分的合伙人其实只是挂个名方便自己出去单干,名义上的律所主任耿秋对这些自由律师没什么约束力。只是看在老朋友面子上,石律师答应陪陈绍去见见刘女士,那位神秘的写信人。
见面地点约在了北京某高端酒店的行政套房。那天北京的空气质量格外好,从窗户望出去可以一眼看到西山。等待委托人召唤前陈绍站在行政酒廊的落地窗前贪婪地深呼吸着。北京这个城市就是这么神奇,大多数时候雾霾压顶,尘土飞扬,但偶尔晴朗起来时天空干净得像水洗过一样,纯净的蓝像婴儿的眼神,让人心情大振,浑身毛孔无一不舒爽。
然而走进约定的套房时,这种舒爽感随着刘女士逋一出场就一扫而空。开着中央空调的行政酒廊温暖如春,陈绍和老石把西装外套都脱了,只穿衬衫。来人却像是武装到了牙齿:压到眉梢的羊毛帽,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和口罩,及踝的羊绒大衣,连手上都套着麂皮手套。陈绍看出对方生怕露了真容,浑身上下唯一没有遮住的眉头上,堆积的愁云几乎要挤出水来。
“多少钱我都给,只要能保住我儿子的命。”坐进沙发,刘女士仍然紧紧裹着大衣,似乎身子还在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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