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四川西南部的边远山区,在我的家乡,人们常说“男儿是树,女儿如草”。林子里的树长大之后可以成为栋梁之才,可修建房屋;差一点的也能用作做家具的材料做个蠢笨的木椅;最不济也能作为烧火的燃料,做出一锅喷香的饭食。而草呢?庄稼地里的草,只会争夺阳光雨露和养料,长成再葱郁茂盛的样子也仅仅只是一颗毫无用处的草而已。
我叫春晓,春眠不觉晓的春晓。
我出生在慈云村草长莺飞,樱花盛开的三月。细碎温暖的花朵茂盛地盛开,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在慈云村的上空堆积成一片粉色的云海。远远望去,恍若梦境。
母亲生我的那天清晨,南飞的燕子回来了。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叫着,兴奋地盘旋飞翔。像是在表达久别重逢的喜悦,又像是在庆祝自己的又一次平安归来。在燕子的歌唱声中,母亲有了要生产的迹象。父亲连忙去请来了接生婆。奶奶在院子里欣喜地看着飞翔的燕子说:“燕子归,是吉兆。看来今天是个双喜临门的好日子。”
那时,计划生育抓的如火如荼。新中国虽已成立多年,但几千年重男轻女的思想仍然根深蒂固。父亲是长房长子,所有人都希望母亲这胎能给家里添个男丁。
然而,我让大家失望了。我在母亲肚子里整整折腾了一天,才慢腾腾地从她肚子里爬出来。不用接生婆打我的屁股,就自己咧着嘴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清脆嘹亮,中气十足,像是个男孩子。奶奶在堂屋里列祖列宗的灵位前兴奋地磕三个响头,感谢列祖列宗保佑。磕完头,喜气洋洋地往产房走,要去抱她的大胖孙子。刚走到门口,一只脚跨过门槛。接生婆对她说:“恭喜你,何大姐,你们家添了一朵花儿。”添花儿,就是添女娃的意思。
奶奶愣在那里,脸上的笑也僵住了,似乎忘记该怎么将那喜气的笑容收回去。隔了许久才缓过神来。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仿佛刚刚听到的这个消息将她一大半的精气神都抽走了一样。她颓然地转过身,怏怏地说:“好,好,辛苦你了。”慢慢地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扶着墙,回到她的房间,睡下了。
母亲在床上躺了三天就下地了。按照传统,生孩子是需要坐三十天月子的。条件最不好的人家也是半个月。但是,母亲生下我之后,奶奶就病了,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怨自己命不好,福薄,抱不上大胖孙子。心疼她一表人才,身强力壮的大儿子竟然得了个女娃,这辈子就要断了香火了。以后老了,死了,连个上香的人都没有。(我们这里的习俗,出嫁了的女儿上坟是不能给祖先上香的,只能烧些纸钱。)
她这样的情况自然不能照料刚生产的母亲和我,那些脏衣秽物却需要人来清洗整理。父亲端衣服去洗,她看见了。把拐杖拄在地上砰砰作响:“这是女人的污秽之物,男人怎么能碰得?碰了之后,是要走三年霉运的!”硬拉着父亲放下装衣服的盆子,又去寻了柏树枝和祭拜用的青香来,点燃之后,用袅绕的青烟为父亲祛除身上所谓的“不洁之物”。
母亲在屋子里将外面的事听到了心里,心里有太多委屈和辛酸,却不能发作。只得让这些辛酸和委屈都化作泪水在脸上流淌。
生下我的第二天中午,天气晴好,暖阳熏风,母亲就从产房里走出来,去清洗那些脏衣了。洗衣服的地点,是在村口的小溪旁。溪水清澈,潺潺流淌。些许凋零的樱花花瓣漂浮在水面上,像一叶叶浮萍飘向远方。给宁静的山村增添了些许凄婉之味。那些在河边洗衣的妇人看到刚生产三天就出来洗衣服的母亲也并没有惊讶。那些生儿子的,看母亲的眼神很自然地带了些得意而怜悯的神色,生女儿的,则投以同命相怜的悲戚之色。
又过了几天,播种的时节到了。一年之计在于春,农民靠土地吃饭,就得春种秋收。奶奶终于从床上起来,到了地里。
满月那天清晨,母亲在吃饭的时候对父亲说:“水根,昨天妇女主任来说该给丫头上户口了。今天刚好满月,你去把户口给丫头上了吧!而且,丫头还没有名字,你想好给娃取啥名了吗?”
父亲刚想说什么,奶奶就重重地把筷子放桌上说:“我看这户口就不用去上了。再养她两个月,寻一个好人家,送人了吧!水根是长子,长子怎能无后?你们得有个男娃继承香火。”
“妈,孩子不能送人。这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我不同意送人。要是你们想要男娃,不想要丫头,那我就带着她一起走!”母亲惊讶而愤怒地看着奶奶,眼神炙热而凶恶,像山林里护崽子的母兽。
“你这是要让水根绝后!”奶奶气的直拍桌子,似乎有谁在捏着她的心脏,她用手捂着胸口哎呦哎呦地边叹气边抹眼泪。
父亲连忙去给奶奶端茶过来。“娘,您喝杯茶吧!别动气。娃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换谁都不舍得骨肉分离啊!淑贤舍不得,我也舍不得。您看,我们都还年轻,再过一两年等淑贤调理好身子,我们一定给您生一个大胖孙子!”
奶奶听他这么说,神色舒缓了些。半晌,又担心地说:“可是超生抓的严呐!村口李大柱家就因为超生,交不起罚款,房子都拆没了。”
“没了房子可以再盖,再说他们不是得了大胖小子吗?”
商量好我的去留和日后生儿子的大事之后,便再没人提起我的名字。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不过也确实是件小事。我那读书只读到小学二年级的母亲,用她一生中仅会的一首诗做我的名字。
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母亲认为,这是一个生机勃勃,温暖美好,充满希望的名字。她常常对我说:“春晓,你出生的那年,樱花开的比往年都早,开的格外灿烂茂盛。生你的那天清晨,南飞的燕子回来了,在我们家屋檐下叽叽喳喳欢欢喜喜地唱歌。燕子归,是吉兆,妈妈相信你是一个特别的孩子,你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母亲坚信她的孩子是与众不同的存在,会有一个璀璨耀眼的将来。这是一个善良的母亲对孩子最真诚的爱和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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