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人群一下子聚集过来,人头攒动,交头接耳,地下是满目狼藉的血污,残骸白骨与血肉乍然分离,却是藕断丝连,景象可怖。
这可怜的男孩。
男孩叫成曙,“曙”是东方升起之光,破晓、万丈,但他不喜欢这名字,因是父母给的。而父母自幼抛下他各自组建新家庭,未尽丝毫养育之责,因而他不喜欢他的父母。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家的父母牵着孩子的手去买好吃的、好玩的,而自己却孤身一人,回到爷爷奶奶住的低矮平房。
低矮平房永远弥散着一股陈旧的发霉的气息,最常见的景象是黄昏下被风激起的沙尘,如此黯淡,何来“曙光”?他让别人叫他小亮,他虽不知两者意思相近,但因是自己取的,总多了几分欢喜,也算是潜意识里在改装自己的命运。
那天童老师给他买了棒棒糖,彩虹色,缤纷、斑斓,多像别人的生活。小亮不舍得吃,只是舔了几口,就又用玻璃纸仔仔细细包裹起来,如同珍宝。
小亮一手紧握着棒棒糖,一手被童老师牵着,走在晚照落霞里,多少有几分凄凉。
小亮倏地抬头,一双大大的眼睛晶亮闪烁,不染世俗尘埃,怯怯开口:“童老师,我没有妈妈,我想叫您‘妈妈’……”这天真的渴望。
童老师鼻尖酸涩,喉头一滚,摸摸小亮的头,温柔颔首。又见小亮低头,便问:“怎么啦,今天心情不好?”
他吞吞吐吐,言语在唇舌间一番挣扎过后,终于鼓起勇气,“今天同学们说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倏又抬起头,“我不想做野孩子。”
就在说话的时间内,太阳落山,如同船只触礁,沉没下去,一直坠落、坠落、坠落……
童老师安抚着他:“小亮怎么会是野孩子呢?小亮的爷爷奶奶那么疼小亮,还有童老师呢,不要理他们呀。“
等把小亮送回了家,童老师便也准备回家了。
小亮却喊住童老师,手里抓着一个塑料袋,袋子装着满满的花生,小亮一把塞到童老师的怀里,童老师摸了摸小亮的头,在朦胧月色下,她仿佛看见了每次放学后教室里最后走的那个学生的背影,——小亮总是最后一个走的,还总是记得要关了教室的灯,十分懂事,童老师心疼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要承受这许多,难免多加关照,因不放心小亮放学路上的安全,便每天送他,日日如此,从未间断。
其实,哪个孩子不应该是顽皮捣蛋活泼爱笑的呢?家长们要求孩子听话懂事,而所谓“懂事“,其实是成年人过早加诸孩童的负担,像小亮一样知事,不是不悲哀的。
星子疏疏落落,像用气枪在夜幕上打了若干漏光的小孔,滤去了本该属于小亮的快乐童年。
——命运向来不会饶恕任何人的。
“你没有爸爸妈妈疼你爱你,干脆别活了,真是的!”这是小亮跳楼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你看,不是所有孩子都懵懂、纯真、善良,不少孩子更像是阿修罗,等窥探到你的痛点后狠狠在伤口上踩几脚,泼泻盐水,叫你好看。
带头欺负小亮的男生叫阿强,家里后台很硬,在学校也是个小霸王,人如其名,除了成绩,其他处处要强。小亮的死与他不无干系,但其父四通八达、位高权重,小小事情怎会摆平不了?
按说小学生本是不谙人事的,可不知是时移世易怎的,如今小学生竟也学着谈恋爱,哪怕不懂本质,那些情侣间的亲密举动也要模仿一二,学校里也常常流传着某某喜欢某某的传言,阿强和思静便是小学生“恋人”中的一对。
这晚放学,阿强故意晚走,是想把大白兔奶糖悄悄藏在思静的抽屉里,给她一个惊喜。
阿强打开抽屉——
赫然是小亮跳楼落地后炸得血肉模糊的四肢和脑浆迸发的头颅,两只空洞瞳孔内流下两行血,没有尽头似的。
阿强惊惧退后,腿软难以支撑,“啪”地阖上抽屉的盖板,倚着后排同学的课桌,双手撑在桌面上,却感到一阵黏糊糊热烘烘在手掌徘徊,待看时,竟是满手血液。
登时阿强便晕倒。
等他朦胧睁眼时,已在医院惨白的病床上躺着,墙壁四周的苍白围拢得密不透风。
床头柜上是阿强父母买的旋转木马八音盒,深蓝色描金,盖子弹开后便可闻得悦耳音乐,木马也随之旋转,设计这八音盒的人匠心独具,在旋转木马外还安了几个三口家庭的小人,有拍照的,有骑木马的,有给孩子拿东西的,——好温馨。
“醒了?”强妈在床边握紧阿强的手,“你好好的怎么晕倒了?”
前事重提,前尘再现。
满目的猩红,满耳的骨骼碎裂声……
同学们围拢交谈,一哄而来又一哄而散……
强妈将阿强从回忆中拉回现实,“阿强,阿强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呀?“
阿强面无人色,犹自喃喃:“小亮……是小亮……“一时竟喘不上气,急得强妈又是安抚,又是递水,不知所措。
强爸听了却隐隐不对,遂附在强妈耳畔道:“小亮不就是跳楼那个?阿强不是见了什么‘脏东西’吧?”
二人计议当下,筹谋除邪,于是拜访大师,寻得符咒,万事俱备,只差冤魂现身了。
那天孩子们考试,放得晚,阿强父母早早地就在教室门口等。
等学生们全走了天色已晚,暮色四合。
强妈说:“教室里灯火通明的,是鬼也被我们吓跑了,倒不如关了灯,守株待兔。”于是伸手关灯。只是伸手。那灯倏然熄灭。天地俱寂,如阴曹地府,轮回台上、剥衣亭畔。强妈无知无觉。
两人开着手电,四下逡巡搜索,也是胆大。
那光柱像一只探秘的手,不断伸向不同方向,他们看见了黑板上的数学公式,看见了贴在墙上的优秀同学照片,看见板报上的“乘风破浪”……他们还看见一张苍白的小孩的脸!
来了!
二人惊恐万状,——谁说世上真有不怕报应的人?该来的早晚会来。
那鬼却转瞬不见。
“我好孤单,好寂寞,你们来陪我玩……”那幽怨的诉求,空洞无着,四处飘荡。
“你吓得我家阿强卧病在床,我还没同你算账!”孩子终归是孩子,死了还能翻起什么大浪来?强爸壮着胆子喊。
“阿强?”没人看见黑暗中小亮歪着头、咧着嘴,一字一字幽怨无奈地细意玩味这两个字。
夜静得可怕,远处疏疏落落的灯火像是隐没的鬼眼,积蓄杀机。
就在这悄然无声的时刻——
“爸爸——”阿强的声音从门口响起,不见其人,只听到他的脚步声移近强爸,阿强扑进爸爸怀里。
强爸不作他想,搂紧阿强,闭目享受天伦。
强妈正准备上前,却脑中电转,脱口道:“阿强不是在医院吗?”
强爸心神俱凛,松开怀抱定睛一看,却是一个面无人色、双目空洞凹陷的鬼小孩。强爸一声惊叫,向后跌去。
小亮只是定定站着,仿佛回忆方才短暂温存。
强妈一手拿起符,一手捂脸,似是不忍目睹之状,贴上小亮后脑勺,小亮无限苦痛地咆哮呻吟,抵抗不住符咒巨大力量。
一刹那,教室里灯火骤明。
小亮魂魄怨气未散,已被符咒吸收,作恶的人却依旧逍遥自在。
——如此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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