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
读到鲁迅先生的这声叹息,我亦忍不住跟着叹息起来。
春节的时候陪父母回了趟老家,去先人的坟鞠躬祭奠之后,踩着满脚的泥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屋。
不远处是在建中的新农村居民点。拔地而起的新式楼房,刚修的水泥路,规划中的休闲广场,衬得院子里长满杂草的老屋更险破败了。
小时候我学自行车时撞断的桔子树,依然活在门前长满杂草的自留地里。断去的枝干,早已长出新的枝桠,没有了人的精心照顾,完全靠着落叶与跌落果实的反哺,竟也枝繁叶茂。
门前的水泥地面,到处都是被各路野狗野猫刨出的坑洞。儿时的我,最喜欢在屋檐下,和小伙伴玩花样繁复的跳皮筋游戏。觅不着小伙伴的时候,就将皮筋的一头拴在砖砌的柱子上,一头挂在椅子上,慈爱的外婆,坐在椅子上,帮我固定住皮筋。
“小汽车,滴滴滴,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
“周扒皮,会偷鸡,半夜起来学公鸡...”
稚气声里的童谣,蹦来蹦去的孩子,嘴边噙笑的外婆,如抓不住的光影,似近却远。童年的趣事大多都已一片模糊,让怀想的人生出无由的慌乱。
父亲打开锈迹斑斑的门锁,用双手,非常郑重地轻推开落满灰尘的家门。门上也是红漆斑驳,开了一条条深深浅浅的裂缝,好似老人额头遍布的褶皱。以前不能理解父亲推门时的严肃,随着年岁的增长,对世事人生有了更明澈的了悟。逐渐明白,父亲打开的是关于青春年华,关于家的记忆。
老屋是年轻的父亲耗尽心血的杰作,亦是父亲对母亲一生的承诺。
从部队退伍回来的父亲,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村口遇到了从河边洗衣归来的母亲。五年的时间流转里,母亲已经由一个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蜕变成亭亭玉立的二八女子。及腰的麻花辫,乌黑亮丽。春日的暖阳,照得母亲的脸红红的,像极了屋檐下挂着的一串串红辣椒,也映红了父亲的心。
父亲一时玩性大发,躲在大树后面,等母亲走来时,一下子蹦出来,拦住她。母亲吓得本能地把满盆湿漉漉的衣服泼向了父亲。于是,一条滴着水的裤子华丽丽地挂在了父亲的头上。父亲就以这样尴尬的形象重逢了他的青梅竹马。时至今日,父母亲聊起这事的时候,还总是互怼彼此的“粗鲁”。我那两个搞笑的孩儿,总会嬉笑着在旁边端起装满玩具的筐子,帮二老再现当年的场景,惹得我们开怀朗笑。原来,所有的深情,都是由许多细微的时光一一串成的。
退伍回家的父亲,和兄弟姐妹一起挤在爷爷奶奶的两间木屋里。想要成家的念想,在父亲年轻的心里疯长。于是,村里的砖瓦厂多了一个挥汗做砖的年轻人。从赤日炎炎的酷暑,到北风呼啸的严冬,不分昼夜,不知疲倦,父亲终于做够了新房需要的砖头瓦片,运完了木材史石料。像春燕衔泥,几经周折,终于盖起了三间簇新的砖瓦房。
一个春光融融的日子里,年轻的父亲,郑重地将新房的钥匙,交到了一身鲜红嫁衣的母亲手里。
一生一世一双人。
几十年的岁月变迁,父母、父母的兄弟姐妹,都早已搬去了城里安顿。我儿时的玩伴,也大多去了远方。关于故乡,也只剩下先人栖身的坟和眼前这破败不堪的老屋,可以让我频频回望。
村里的好多泥巴小路,也变成了可行车的水泥路,有些尚存的小路走了一半,才发现已成了农田的一部分。迎面而来的多是陌生的面孔,间或遇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脸,要么是尘满面、鬓如霜,要么和我一样,是回故乡的陌生人。面对熟悉又陌生的故土家园,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再属于这里的惶惑。
虽说是故乡,然而已没有家。
还好,至少尚存些许记忆,在心里,留下永恒的念想,温柔着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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