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窗口,看着母亲和那个男人相拥离开。她的身形还是年轻的,颇具少女的玲珑——她是每晚为我唱摇篮曲哄我入睡的母亲,也是将我抛弃,分裂我原本美满家庭的罪人。我的脸上一定带有恨意与委屈。那年我八岁。
合上书,我幻想着以谢廖沙的视角来看待这个故事。大人的世界没有完全的黑白与对错,在感情和伦理的漩涡挣扎中,每个人都有着不得已的苦衷与被迫举步的理由,安娜是否无辜,是否是部分中人口中“荡妇”的形象?渥伦斯基是否真的自私冷漠,是一个引诱已婚妇女破坏他人家庭的花花公子?卡列宁是否又同为爱情悲剧的施暴者,虚伪麻木?这些争论都是各人心中的哈姆莱特,用标签来定位人格是最为片面的过失。
谢廖沙是特殊的存在,因为他绝对无辜,又是一个容易引起看客同情的角色。多年后,他长大成人,拥有了独立成熟的心智,从身边人那儿更全面透彻地了解今日这个故事,也许他会继续怨恨母亲的“遗弃”与那个陌生男人的“入侵掠夺”,但我想,见识经历过成年人的感情纠葛的他,应该会更加理解此时此刻的这些人。就像那些曾片面定位安娜与渥伦斯基的人们,我们总要深入探索人性幽微的一面,才能给万事万物加上一笔较为客观的备注。
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无疑是美的,众多影视版本的导演也毫不吝啬让镜头赋予她气质的额外加分。放在现实中,一个外貌形象优秀的女性合该拥有痛痛快快的爱情与被优待的婚姻。但在本书里,上帝与她开的第一个玩笑就是给了她一段平淡无味甚至有些味如嚼蜡的婚姻。被禁锢的金丝雀,从未见识过外界的鸟语花香,她可以心如止水地成为一位好妻子好母亲,若不是遇到渥伦斯基。
生理满足是渥伦斯基给予安娜的美味禁果,而心理上爱情甜蜜的狂风巨浪,暴雪之夜的追逐,浪漫的求情,是生活作风麻木严谨如机器的卡列宁万万做不到的。出轨对于任何一段不幸的婚姻都是必然的,唯一差别只存在于肉体出轨还是灵魂出轨,横叉一脚的是渥伦斯基还是另外一个同样具有致命诱惑力的人。
“一切为爱让步”似乎是女性生物基因里难以克制的弱点,现实中“恋爱脑”的女性也不在少数。更何况,生理欲望是人类超脱成圣人的最大羁绊。法律与伦理约束着千千万万个蠢蠢欲动的灵魂,只等一个契机,它们就将放逐自我到无法无天之境。
从某方面来说,安娜代表着男权社会下性压抑无从释放、思想束缚无从启蒙的广大女性。书本开头安娜哥哥与安娜自己形成了一个巧妙的对比:哪怕同样是出轨,女性总是要承受更为刻薄的鄙夷。但话说回来,在开头,安娜也是作为男权社会压榨女性的帮凶出现,她为哥哥说情,请求嫂嫂的原谅,正如现实不幸婚姻中不痒不痛的说客。她被封建男权社会同化了的思想可见一二,这为后文饱受煎熬的心理斗争做了铺垫。若是没有生命不能承受的愧疚与煎熬引发的敏感神经,她的结局也许不至于此。
故事中的男性设定也别出心裁。
渥伦斯基与卡列宁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前者风流倜傥,视伦理为浮云,为一眼万年的钟情竟来了一场雪夜追逐。后者严谨到麻木,仿佛一个机器,婚姻对他而言最大作用是为仕途铺路。如此对比,无论是小说还是现实,吸引女性的大多是风花雪月的一类。渥伦斯基是发现安娜之美的慧眼。旁人只知道那个女性美丽优雅,看到的仅是她漂亮的灰色眼眸,只有渥伦斯基察觉到了她美眸里压抑的生机与活力。“在那短促的一瞥中,弗龙斯基已经注意到有一股压抑着的生气流露在她的脸上,在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和把她的朱唇弯曲了的隐隐约约的微笑之间掠过。”他太善于发现美了,这类人永远不可能把目光停留在一处,他爱安娜,哪怕最后心有不满、醒悟后悔,他也曾确实百分百爱着安娜。自私与冷漠?只是人处在绝境的自保行为,况且爱情不是我们生命中的一切,若是真的自私,他怎会为了那一见钟情奔赴千里,若是真的冷漠,他又怎会用一生的内疚为安娜的死亡祭奠?那,卡列宁是否爱安娜?我认为是有的,八年的感情不能简单地用一句“他只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带过。只是封建社会孕育出来的这一生命体,卡列宁整个人都是维系封建社会运行的齿轮,他爱安娜,但他更重视自己的仕途,更看重的是妻子这一职位的本分和作用,而非爱情的必要性。
如果说安娜和卡列宁是包办婚姻与性格分歧造成婚姻不协调,那安娜与渥伦斯基的悲剧就是男女在爱情里心理差别造成的矛盾。那时安娜已经失去一切,被愧疚与不安包裹着的她极度缺乏安全感,她认为自己投入与得到的爱情不成正比,“自己放弃了一切,对方却愈发冷淡”。但她忽视了一点,那个男人也为自己放弃了一切,他们都是爱情的殉道者,只是男性还有回头路,而安娜是真真正正被社会放逐了。这是社会千百年来,古今中外都存在的对女性的不公。
“那支蜡烛,那支她藉以阅读充满焦灼、欺骗、悲哀和罪恶之书的蜡烛,闪耀出更为明亮的光辉,把她身边曾经黑暗的一切照了个透亮;蜡烛发出轻微的哔剥声,摇曳起来,终于永远地熄灭了。”
安娜的故事就此结束。谢廖沙会慢慢长大,对母亲的看法会渐渐变化。身为看客的我们随着经历与时间推移,对安娜曾经的既成印象也会有所不同。有人说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我却嗅到了命运的捉弄。哪怕是如今社会的宽容度,以安娜这一背叛者的身份,她新的生活也不会特别幸福。人的偏见是一座大山,没有人不活在他人的口舌之下。至于包办婚姻的悲剧,爱情这一奢侈品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的,搭伙过日子的情况比比皆是,只是那些蠢蠢欲动的灵魂都被束缚在伦理道德的枷锁下,以此才能稳定向前。
唯命运的捉弄是苦难根源。人们朝天堂的方向奔赴,向往的无不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到头来,却发现站在的是地狱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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