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呀一唱……”这是老歌了,过去的歌。你知道的,名字叫《南泥湾》,歌颂的是三五九旅开荒,歌颂的是延安大生产运动。我们小时候,老师就教唱这首。村里的年轻人会唱,年老人最熟悉的不是这首,是《共产党好》、《学习雷锋好榜样》、《金凤子开红花》,电影《洪湖赤卫队》插曲……当然,大人们会唱的歌多,小孩子会唱的少。他们和老师一样,是少年儿童的领路人。只有他们会唱歌,才会教我们,我们才能听到歌声。
春播秋收,肩挑手拿,农活是繁重的,但不是每一天都这样。天下雨,不能下地干活了,大家窝在家里,没有电视看,也没有收音机听。父亲捏着水烟筒吸一回,看看墙壁上的画面。这日子,这生活,忽然间感到身心轻松、放松。瓦沟里的水继续滴答淋下来。父亲嘴里发出一种声音,是歌声。先有些模糊,逐渐能听清楚了,能听明白了。他是上过学的人:“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亲娘呀,亲娘呀……”父亲的歌声虽然粗滞,略带沙哑,但还是好听的。歌声是情绪的表达,声音里那哀婉,是会传染和感染的。父亲哼完一遍,再哼第二遍。我们兄弟几个围在父亲身边,听他唱歌。遍数听多了,我慢慢也学会唱了。后来,我在小学校里教学生音乐,准备的歌教会了,还有时间,就用这支北方民歌来充一下数,延至下课钟响。
屋外雪花飘飘,母亲在灯前给我们缝补,煤火燃得很旺。一针一线,一块补丁又一块补丁,时间好像被纷纷扬扬的大雪拉得好长好长。总得发出点声音来,把这寂寞驱散开去,把这寒冷拒绝在屋外。母亲唱歌和父亲唱歌是不同的,她把一句歌词分成一个一个的字,仿佛拉一根线一样,绵绵地展开,慢悠悠地哼,一个字哼完了,再哼下一个字。反正时间总是不愁,反正只要有声音从嘴里发出来,倦意便不会袭扰过来。我们睡在床上,盖着被,母亲的歌声绵密地织过来,把我们织进温柔的梦乡里去。
其实啊,父亲的歌声,母亲的歌声,都不如外祖母的歌声好听。春天外祖母不来我家,她说路上风大,会把眼睛吹了流泪;冬天外祖母也不来,寒冷她受不了,她是高龄的老人了,出门自然要选择天气。夏天的时候会来我家住几天,如果雨季过了还不来,秋天是一定要来的。若说人的记忆是一面镜子,那童年的映照就特别清晰了。外祖母一根乌黑纱帕绕在头上,发白如葱须。三寸金莲,足尖鞋面上绣着一朵艳红如鸡冠的芙蓉。木拐握在她筋骨凸起的手掌里,走路的时候,足音没有,笃笃声却能听得异常分明。足跟迈步的方法,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
老人家来了,她会提了母亲的针线篮子,来到树荫下,和纳凉的汪奶奶坐一起,一边缝补,一边说闲话。时间长了,乏了,走针速度放慢下来,牵线速度放慢下来。掉了牙,不甚关风的嘴里有弱弱的歌声哼了出来。我趴在地上寻找虫子玩,先以为是树上的鸟鸣,觉得不像。抬起头来,是外祖母唱歌:“正月放羊正月正……”一句一句地唱出来,感情逐渐逐渐变浓,悲哀越来越深。外祖母的歌声把自己感动了,眼里蓄着泪光。
那时我才五六岁,没上学,只觉得歌声动听悦耳,被吸引,被感染,情不自禁,跟着外祖母唱起来。虽然五音不全,如牙牙学语,但音乐创造出来的美,却像种子一样,播撒在我的心中,我对音乐的兴趣产生了。直到60年后的今天,去原野上散步,我还会打开QQ音乐,搜出《月满西楼》、《千古绝唱》、《往事只能回味》……一路走,一路听。沉浸在歌声里的日子,路途仿佛变短了,生活是那样地温馨和美丽。
《十二月放羊》唱的是一个穷孩子,给地主老爷家放羊,缺吃少穿,遭打磨骂,生活悲惨,内心苦痛。一年四季,放羊到年底,最后一天赶羊上山放丢了一只,工钱被地主老爷全扣去。风雪天,拿着鞭子,流着眼泪回家去。
我长大了,总是在想,父亲唱的歌、母亲唱的歌,外祖母唱的歌,没有一支像《过新年》那样昂扬,那样充满喜乐,这是为什么?是他们喜欢哀怨吗?是他们要歌颂苦难吗?应该不是这样的。是他们的经历,是他们的生活决定的。苦像无边无际的雨云,低矮地压过来,压在他们心头上。那些表述悲苦的歌词,那些拖长了的声音,不是唱别人,不是唱历史,是唱的他们自己。
新中国,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我走上教师岗位最初几年,教育有一项内容,那就是带学生上电影院看电影。《上甘岭》电影老师学生都很爱看,里面的插曲,高亢、明亮、感人,女声演唱,深深地打动着我们的心。我们能唱几句,但记不全歌谱歌词,又没有录音机,怎么办?为了学唱这支歌,我们几个年轻教师看电影前商量,你记住第一句歌词,我记住第二句歌词,他记住第三句歌词,就这样循环着记在心里。原本写在本子上是最好的,但放电影的时候不开灯,四周一片黑暗,不方便用笔来记录。艰难不是好事情,苦难也不是好事情,但不等于这样的环境里,我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一点乐趣也生不出来。
夜自习的时候,遇上停电,下课时间还不到,师生还需要在教室里等待。如何带领学生打发这段时间?用唱歌来打发。请文艺委员起个头,全班同学唱起来,一曲接着一曲唱下去。歌声装满了教室,装满了校园,装满了师生的心间。唱着唱着,有电了,灯亮了,我们继续上自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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