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一个深秋的傍晚,终于吹来了一丝凉爽的风,散去了暑热。大浦村八十二岁的老头李贵栓拄着拐杖,穿过了两条巷子,来到村头的大榕树下。
这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乘凉的人。挂在榕树上的村委大喇叭,刚刚播完曲子,收住了高吭的声音。榕树下的人看见栓老头,纷纷向他问候。
“栓叔,好久不见。”一个中年人说。
“老哥,没想到你还能活着。”几个老人不可置信地说。
“栓公,来这坐吧!”几个年轻人站起来,让出了那个坐得光滑的大石头。
李贵栓走过来,坐在了那块他小时候就已经立在这的大石块上,微笑着望着众人,众人也都关切地望着他。
三个月前,李贵栓突发中风,被送去了市中心人民医院,他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放弃了治疗。全村的人都认为这回他要完了。谁想得到,这个“大炮栓”竟还能活着走出来玩。
曾几何时,李贵栓就是村里的中心人物。
少年时,他是村中少有的读书人之一。从那时起,他就一直穿着中山装或者白衬衫,一副斯文的模样。
青年时代,读完高中的李贵栓遇到了文化大革命,他与在县城的女朋友分了手,回到村里干起了村支书的工作。后来就再也没到过别处工作了。
他这一辈子都是大浦村的领袖人物。他在高位上望着群众,群众在周围望着他,成了他理所当然的事。
他曾经领着村里人修水利,主持批判大会,口号喊得最响,道理讲得最多。明里暗里大家都叫他“大炮栓”。连他老婆秀嫦都跟着大伙儿喊他“大炮”,他自己却毫不在意,依然精神抖擞地挥舞着手臂,说着大道理。
中年时,分田地单干,搞计划生育,各种工作他都积极响应上面的号召,把工作搞得全县有名,连县长都常常点名表扬他。他的计划生育工作,确实是做的杠杠的。在他的号召下,他的亲戚们全都没有超生,有几个外甥还因此成了村里少有的纯女户。他也只能抓自己的外甥了,因为开始计划生育的时候他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爸爸,要给群众做榜样的只能是拿外甥来了。
也因为这样,李贵栓被评为县里的工作典型,他这个最基层的村支书就和县委书记成了亲密伙伴。每到荔枝成熟的季节,县委书记就会很赏脸的来大浦村视察工作,顺便吃吃当地的荔枝。
于是,“大炮栓”的孩子们一个个都被安排在了县城工作。那年头,只要县里一把手签个字,没什么办不到。这在大家都想“吃公粮”的年代,他们家成了被羡慕的对象。
大炮栓大条道理说得响,他宣传“男女平等”,他自己也平等的对待儿女。他给大女儿安排在县城的小学当老师,给两个儿子安排在税局和工商所。两个小女儿安排在银行。“你瞧!”他对人说,“我对儿女都一样,没偏心。”
可是,有人在底下窃窃私语:“他的大女儿工作最辛苦,过得最清贫。他在县城的房子只给儿子,女儿都没有份。”他老婆秀嫦对人说:“女儿嫁了人,房子当然要给儿子啦!”
这算不算男女平等呢?大概是财产之外来说,算是的吧。
大炮栓退休前把所有孩子都安排的妥妥的,等着安享晚年了。当所有人都以为大炮栓晚年必定幸福的时候,就出了一些意外。
他的两个儿子本来单位不错,生活还可以,但是在培养孩子方面却没有用心,两个孙子都不成才。大孙子勉强读完大专就贷款开了工厂,工厂没做好倒闭欠了一屁股债。因此大儿子被迫卖掉房子还债,还有几百万等着还。小孙子更是中专就毕业,只能在商场做临时工。两个儿子自顾不暇,根本就没法好好赡养“大炮栓”。
只有清贫一世的大女儿,从牙缝里还省出一点零钱来给他。有人听说,这一回大炮栓中风,在医院里两个儿子都对医生说放弃治疗了。都八十二岁了,活着还要消耗钱财,他们负担不起了。还是大女儿对医生说要坚持治疗,最后医生才给他做了手术。
到底传言是否属实呢?
大榕树下,大炮栓被围在中间,此时他已恢复了元气。出院两个月,修养得可以了。他一如以往那般大道理连篇,讲述着在市医院里的见闻,得意地炫耀着自己如何闯过鬼门关,又活了过来。
有人忍不住问他:“栓叔,是大女儿在手术同意书上签的字吗?”
他诚实地点点头:“是的,是大女儿叫医生做的手术。”
“怎么儿子不签名呢?”有个老的说。
大炮栓大条道理又来了:“诶!我李贵栓从来都是儿女平等对待的。”说的同时,他心中涌起一阵酸涩。
一个中年人,大概是他大女儿小时候的同学,开口说:“那你分房子的时候又不分给大女儿?”
大炮栓一时无话可说,众人少有地见到大炮栓讲不出道理来了。
此时,大炮栓的心中明白,如果不是他的大女儿,他现在已经成了灰了,还能在这里乘凉看夕阳西下吗?可是,向来,他照顾得最少的就是大女儿啊!大女儿夫妇都是教师,在她需要房子的时候,自己把房子给了两个儿子,叫他们夫妇两贷款供房子。他们好不容易供完了房子,又要给自己出医疗费,还毫无怨言。而那个儿子呢,把他给的房子卖了,还不愿出钱给他做手术。
大炮栓生命力还是很旺盛的,他默默地笑了笑,看着西边的红霞,夕阳真美啊!
“我大女儿的女儿读研究生就要毕业了!”大炮栓忽的转移了话题,又开始在众人面前炫耀起来。众人于是又聊开了关于读书的话题。
可不是,在大女儿这边,大炮栓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这才是他生命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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