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富 | 没能拥抱父亲的遗憾
如果一个做儿子的从大约40岁起就总想让自己的父亲抱抱,在别人看来,肯定他身上的哪个地方有点儿毛病;可如果他希望去拥抱自己的父亲一下而做不到呢?
“一定病得更重!”几年前我把这个问题在课堂上提出来时,一位学员答。
我问为什么,她答:“他想拥抱的是自己的父亲又不是别人,想抱就抱呗,这有什么难的!”还补充一句:“除非他的父亲死了。”
我说,我同意她的诊断,我的父亲健在,我就患有这种比有点儿毛病更重的心理疾病!
每次见到父亲我都有种想拥抱他一下的冲动,尤其是在见面和道别的时候,但是在近20年的时间里我却始终未能把这种冲动变成行动。关于这一点,我曾在很多公开场合多次说起并尝试着分析过,因此,当有位学员在朋友圈中看到父亲住进了我家时,就很认真地问我:“这次抱了没有?”
这是个封闭式问题,但我却不能用是和否来回答:因为的确是抱了,而且还不止一次,但此抱却并非我想要的拥抱。
拥抱者,相拥而抱也;现在父亲已失去了与我相拥的能力,每次都只能是我把他抱起了。(每次抱起父亲时,我都能深刻感受到地心引力的存在;在我们老家,形容一个人没有了生命活力的沉重叫作“死沉”!)对我,这注定已成为无法弥补的遗憾。
可又有哪种人(生)能够完美到没有遗憾呢?我没有因此而有多少痛苦。
每次跟朋友或刚出道的学生们谈起我的这种心理疾病,他们总有差不多这样的问题问我:“你是心理医生,怎么治不好自己的这种心理疾病呢?”一般我对此都是一笑了之,因为提问者不知道,问我这个问题,就相当于问一个建筑工人:“你整天盖房子,怎么能自己没有房子住?”
可昨天我还是借着拜年,跟一位朋友有过简短的探讨,他不到80岁的父亲不久前刚刚因新冠离去。
在我看来,一件事情不能完成无非就是三种可能:不愿去做,不敢去做,不能去做。我显然是不敢或(和)不能,也可以说是不敢导致的不能。
那么,我到底怕什么呢?
当被问起时,我已经回答过好多次了:我怕当我去拥抱父亲时会让他无所适从,从而导致一种比没有拥抱的遗憾更为难受的结果。
但我知道,这个回答是在我数次自问和被问之后经过我的大脑皮层想出来的一种解释,就像一个强迫性洗手的人认定自己忍不住一遍一遍地洗手是因为自己的手不干净一样,那不是根本的原因——我对“怕”的解释并没有“到底”。按照现代心理病理学的研究成果,根本的原因与我的大脑皮层关系不大、不在我的意识层面,它是无意识的、根植于我的脑干和边缘系统甚至全身:每次见到父亲,前者都让我知道该怎么做,而后者却阻止我去做到;前者不是后者的对手。
如果把这种有些专业的表述换成更通俗的话,大概可以这样说:彼时彼刻,我的理性无法战胜我的本能!
朋友是位外科医生,显然不愿听我关于“为什么”的解释而更想知道“怎么办”的结果,打断我问:“怎么战胜这种本能?”
我直接答:“看心理医生!”
他没再接茬,又跟我说了些有关他和父亲都未了的心愿,最后安慰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趁老人在,想抱就抱,拥抱父亲不能等,别留下像我这样的遗憾。”
我答应着,挂断电话后,内心却涌起一种不被理解、未被共情到的悲凉,耳畔想起一位社交焦虑症患者在我的咨询室里对家人那歇斯底里的哭喊:“我也想出门,我也想和人打交道,可我做不到啊!”
我是“做不到”,不是“没有去做”。在拥抱父亲这件事情上,我从来不是在被动地等待而是一直积极努力,只是结果不尽如人意。
理解了我的这种心理和行为,这个世界会和谐不少。
网友评论